中秋后的花草还算繁茂,红色的宫墙上爬着藤蔓,夕阳的暮光斜照其上,生机勃勃,分外精神。
朱宁应抬手指着一丛早开的黄菊,吩咐随行的太监,道:“采几枝插瓶里,搁朕寝宫放着。”
太监领命,连忙弯腰去了。
魏正则同朱宁应一同步上水榭台阶,朱宁应随口说道:“以往郑海端提拔起来的贡生进士,朕都给废了,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朕便想着再开一次恩科。当初你提议废除明经科,增加法科,倒不如趁此试试效果。”
“甚好。”魏正则点了点头,“但也不能操之过急,进士科的考试以经义和策论为主,现在许多考生都还未曾深学过,待皇榜张布,明年春闱应试。”
“魏卿,太子的学业你如何看?”
朱宁应想到之前在文华殿看到的事,心头到底有些不安稳。
他只有这一个儿子,万一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岂不是要断送元朝的江山?他好不容易将这江山从弟弟、奸臣手里抢回来,决不能遗臭万年。
魏正则不会给他拐弯抹角,有言直说:“太子还算勤勉,也很聪明,只是这个年纪到底贪玩了一些,料想今日皇上指责后应会有所收敛。”末了,他又说道,“太子对于书法绘画颇有天赋,经常下学还在寝殿练习。但微臣以为,作为储君,不宜在书法字画上面花费过多的精力,对于国家大事来说,这些情操只是末节小技。自古以来的圣君明主以德行治理天下,练字作画对苍生并无补益。像陈后主、宋徽宗,太过沉迷书画诗词,以致朝政不修,所以微臣想取消太子的书法课业,只留经史策论。”
朱宁应颔首:“你是少傅,这些事不必来请奏,一手安排便可。”
他很少质疑魏正则的提议,更何况他每次的提议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魏正则笑着答是。
朱宁应又问:“魏卿自从宫变后,留在文渊阁多少时日了?”
“不多不少,整一个月。”
朱宁应看了他一眼,眼底满布的血丝都没有消散,很是疲惫。他知道魏正则心底惦念着人,可还是将儿女私情放在了一边,专心在宫中打点一切,眼看事事都步上了正轨,他也没必要将人强留在宫中了。
半晌,朱宁应才道:“魏卿这些日子操劳过甚,朕都看在眼里。便休假一日……不,两日,去长安街看看你新宅,再看看那秦府的小姐。”他说到这里便忍不住笑起来,没想到面前这个沉稳从容的魏卿还有女孩儿喜欢。
魏正则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愕然:“皇上,朝中还有一些事务……”
“交给项启轩和钱如讳他们。”朱宁应摆了摆手,“过些日子再把晁冠东从宁州调京城来,为你分担一二也是好的。”
他身边臣子众多,可魏正则才是重中之重,万一把他累死了,自己可就麻烦了。
魏正则要不是脱不开身,早就离宫,这会儿听到朱宁应的话,也不推辞,忙弯腰拱手:“谢皇上。”
得了休沐两日的令,魏正则自然欣喜。
给钱如讳等人交接了朝中的事,他还要去刑部交代别的。当初刑部吏部受贪污最为严重,朱宁应登基,罢免了将近一多半的官员,如今这两部人才空虚,很多事情都周转不开。
李赞已经被封了忠勇公,但因为朝中人手不足,他便自告奋勇揽了刑部的事儿。他正忙着查阅流放的人数,就见魏正则一身常服驾临。
李赞老脸乐开了花,上前笑眯眯的寒暄:“才听说皇上准你两日假,你就来我这里了。”
魏正则淡淡一笑:“这两日劳烦你们多多费心。”
李赞将案桌上的东西摆放整齐,边摆边道:“左右忙不了几天,等这一段时间忙完,老夫可就致仕颐养天年了。”
“这我倒羡慕不来。”
“有甚好羡慕的。”李赞叹了口气,上前拍拍他肩膀,“你如今正如日中天,往后混个公爵当当不是难事,再累几年吧。”
魏正则正欲接话,就见拐角处李敝言捧着一沓文书过来,他身后跟着两个随侍,也抱着重重一摞东西。
“希直。”魏正则回京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李敝言看到魏正则和蔼的面容,却久久没有答话,瞪着眼睛,心情五味杂陈。
李赞不悦的皱眉:“傻愣着干么?”
李敝言回过神,忙匆匆向魏正则点头:“老师。”他一低头,又看见魏正则腰间那明晃晃的荷包,顿时面色青白。
魏正则眼神暗了暗,不予理会,随即转身询问那两个随侍,岔开话题:“你们这是抱的什么东西?”
其中一个低声答道:“回魏大人,是以往刑部的官员名帖,正要送去翰林院,让编撰选取入史册。”
魏正则的目光却一直注视另一个随侍,那人将头埋的很低,捧着名帖的双手也在微微颤抖。
他眸光一凝,警觉道:“好端端的,你在怕什么?”
然而话音甫落,就见那随侍手中的名帖哗啦啦散了一地,异变突起,那人从袖子里摸出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直直朝他刺去:“魏正则,纳命来——”
魏正则早有怀疑,却没想到这人竟然是一个刺客。
大惊之下,他连忙侧身躲避,眉头紧拧,厉声呵斥:“你是何人?”
然而那人却像是发疯一样,从袖子里又摸出一柄三尺长的刀,追着砍杀。
李赞惊声叫道:“来人啊!来人!抓刺客——”
他的喊声惊到那正在行刺的刺客,那人也是杀红了眼,见伤不了魏正则,转身便去刺砍李赞。李赞一把年纪,哪还跑得动,脚下踩到散落一地的笔杆,狠狠撞在墙壁上。那刺客赤红着双目,抬起手臂,眼看寒光闪闪的匕首便要刺入李赞胸膛,却被人一把拉开,“李大人,小心!”
魏正则拉开李赞,右手格开那刺客的长刀,却无法躲避肩头那一匕首。
只听“噗”的一声,利刃入肉,魏正则疼的倒吸一口凉气,他咬牙抬脚,正中对方心窝,一脚将其踹的老远。
那刺客还要挣扎着爬起来,赵霖却领着侍卫及时赶到,一脚踩断他手腕,恶狠狠道:“大胆!竟敢行刺朝廷命官?”
刺客发出一声惨叫,还没来得及站起,就被侍卫三两下捆成一团。
“大人!”
赵霖见魏正则伤口姑姑流血,又惊又骇,忙从怀里掏出金疮药给他撒在肩头,扶着他手臂,转身吩咐:“魏大人受伤,速传太医!”
魏正则脸色苍白,但依然站的笔直。
他捂着肩头,沉声道:“刑部衙门,竟有刺客混入,赵霖,你去好好查查。”
赵霖重重点头:“是!”
秦画晴与赵霖告辞,便回了秦府。
然而她刚一进自己院子,就见张氏与秦良甫正坐在她正屋里,面容冷凝。
黄蕊与一众她院子里的丫鬟婆子跪在地上,哭哭啼啼,显然是犯了什么事儿。
“爹,娘,我院子里的下人做了什么错事?”
秦画晴迟疑道。
秦良甫冷哼一声,朝锦玉呵斥:“锦玉,你也跪下!”
锦玉看了眼,见过老爷夫人,便与黄蕊跪在一处。
秦画晴莫名其妙:“爹?”
“你还知道我是你爹?”秦良甫许久没有发这么大的火了,他冷言冷语的问,“画儿,你自己做过什么,自己知道,我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从实招来。”
秦画晴眼皮子一跳,扯了扯嘴角干笑:“爹,你在说什么,女儿听不懂。”
秦良甫怒极反笑:“你听不懂?”
一旁的张氏叹息的摇头。
秦良甫从桌上拿出来一沓纸,“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厉声道:“你听不懂,那你总看得懂罢?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与你暗通曲款的那个男人是谁?”
秦画晴仿佛浑身血液倒流,冷的厉害,定定的瞪着地上的一沓书信。
那是她与魏正则长期以来的互通的书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全都被打湿了,许多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那能够分辨的几个字也表达出两人之前缱绻的柔情。
秦画晴不知道怎么回答。
秦良甫又问锦玉:“你跟在她身边你多年,锦玉,你来说,那男人是谁?”
锦玉看了眼秦画晴,摇头:“奴婢……不知。”
“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
秦良甫也是怒极了,他捋起袖子,从旁摸过一条惩罚下人的长鞭,再一次威胁道,“你身为小姐的贴身丫鬟,她与那外面的……外面的……”秦良甫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奸夫也不对,野男人也不对,“外”了半天也没外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得再次怒道:“你好大的胆子!”
张氏看秦画晴的样子,就知道这事儿是真的。
她的宝贝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在外头遇上了一个男子,还互许了终生,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张氏忍声道:“我本想着今日你不在家,给你好好清扫一下屋子,结果春茜毛手毛脚将水撒到你箱子上,一打开,就看见了这东西……女儿啊,你这又是何苦?怪不得你总不满娘给你说的婚事,敢情一颗心是给了别人。你心思单纯,不知道这男人说花言巧语的厉害,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多了去。且不说他有无权势,万一是个穷苦的,你嫁过去,这辈子可怎么过呐!”
她苦口婆心,秦画晴却听得满心无语。
今日这事儿是瞒不住了,迟早父母都会知道,她索性说了便是。
秦画晴深吸一口气,看着秦良甫那愤怒的样子,低声道:“父亲,母亲,你们不要生气,其实……”
“老爷!老爷!大事不好!”
墨竹就连通报也没有,快步冲入屋子里,大声道:“宫里来人,让老爷快些入宫!说……说中书令大人被刺,行刺的刺客乃是,乃是你的侄儿,张通宁!”
“什么?”
秦良甫顿时脸色一白,无力的跌坐在椅子上。
张氏大惊失色:“张通宁不是已经流放了吗?”
墨竹都快要急哭了:“正因如此,才要查清幕后主使,这便拖累老爷了。”
“中书令?岂不是魏正则?张通宁他行刺朝廷重臣,多大的能耐?这分明是想将我一家都拖下水啊!”张氏捂着胸口,忍不住大哭。
墨竹也哭哭啼啼:“听说那魏大人快死了,龙颜大怒,看样子是要让所有牵连的人陪葬……”
“别哭了!”
秦良甫拍案而起,“这事儿跟我秦家无半点关系,新帝不是昏聩之人,容我进宫面圣!”
“爹。”秦画晴抬起一双泛着泪花的眼,“我与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