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仙姝院里,仙卉则是近乎沉默的与前来教习茶艺的郭云曦坐在正堂的榻上。眼前有才刚煮沸的水汽袅袅上升,那阵阵带着幽香的白雾,似要渐渐迷蒙人心,将一切都染上一层氤氲的湿润。
暮春的阳光原本清亮,更兼此时已是暮色十分,晚霞在天边格外的灿烂,映得烟霞色的窗纱越发通透,那颜色由淡到浓极,越发似一抹烟霞笼在上头。
仙卉只望着窗纱出神,心思飘忽不定,就连身侧的郭云曦跟自己说了什么,她都险些就要忽略了。
“小姐,今日看你心思飘忽,想来是心事太重的缘故?”
仙卉直到无意间瞟见郭云曦向自己投来的那诧异的眼神,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昨晚做了一个很奇怪的。那梦境委实清晰而又深刻,便是醒来之后,也一直在心中回味罢了。”
“哦?是什么样的梦境?小姐若方便,也可说出来与我听听,兴许,同一个梦境,有不同的解析。”
仙卉微微一笑,便垂下眸,将自己昨日在琅仙界中所见到的那一个结界中的故事,当做梦境一样讲给了郭云曦听。
“我梦见一个美貌的少女,年轻时艳名倾尽天下,身边更有不尽的男子,向其求取一个微笑,一个回眸。可转眼之间,这少女风华不再,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变成了一个鹤发鸡皮满头银发的老妪。而后,她终日痛苦,以泪洗面,便是再好的饭菜,到了她的嘴里,也味同嚼醋。最后,当她听说世间有一处仙山,可以让人重返童颜的时候,她不惜一切的来到了这里。但,那守山的童子却将她挡在了山下,告诉她,若答不出刻在这山口大石上的问题,那么她便不得其门而入。而那个问题就是,生为何物?”
郭云曦听了这问题,不由莞尔一笑,她一贯冷清的双眸间流露过刹那间的慧光,而后便道:“你的梦境就此戛然而止?”
“不,没有。梦境的最后,是她一直守在这块山石旁边。终日凝思苦想,但却找不到答案。而且,她还在这块山石上看见自己身边所有的亲人和朋友,她们都一个个的相继离世。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孤伶仃,却依然不肯放弃。那样的凄凉,简直叫人无法劝慰。”
郭云曦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她随意侧目看去,只见窗外似乎起风了,双层榻上垂着的纱帐镂空刺着银线花纹,零星光芒摇曳,生出一片朦胧的银白光晕来。
她伸手执起案几上的小壶,将其中煮沸的水随意倒了一些在茶盘上,继而道:“这是去年冬天搜集的雪水?”
“嗯,是从梅花枝头收集下来的,我喜欢这一股子清香,便特地叫人收了几坛子。现在,地窖里还放着剩余的几坛子没有开封呢!”
郭云曦赞许的点点头,道:“嗯,这梅花雪水搜集起来虽然费力,但用来沏茶,其实已算上品。”
她旋即又道:“可这水的本质是什么?有人说她本是雪,纯净,悠远,绵长。也有人说,她本是风,风里卷来的水珠,落到江河里就成了水。可我说,这水她就是水。就如同人一样,随风而至,随风而逝。生命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就像我们,虽然还在年轻的时候,但你今日起来,其实已经比昨日更加衰老了。这是生命的递进,是轮回,也是宿命。我们只要在自己年轻的时候,心里明白他日的苍老是一个必然的结果。然后才会更加珍惜每一刻,才会更加善待珍视身边的每一人,每一物。如此,生命的菩提树自然会洁净无尘。”
仙卉听了这番话,倒是也觉得这郭云曦的确有些不凡之处。这样的想法竟然与她昨夜的回答不谋而合,可是她心里愈发对其来到纳兰府的来意产生了疑虑,于是便问道:“师父,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是如此吗?难道说我们身边的一切人与事,都是早已注定的宿命轮回?可若是不好的缘分呢?难道也终究避无可避?”
郭云曦便道:“非也,其实世间本没有什么不好的缘分。也就是人们总是常说,缘有良缘与孽缘之区分,可是其实在我看来,是没有的。既是缘分,就有因果。人们总不去追寻和反省所谓孽缘种下时的原因,所以才会本能的憎恶他。可事实上呢?有些时候,当你身处痛苦之中不能自拔的时候,也是在完成对自己所种下的苦果的救赎。”
“这么说来,有时候,带给我们诸多痛苦的人,反而是我们的救赎?是这样吗?真是如此吗?”
仙卉说完,不由眼含迷茫的转过头去。这最后的两个问句,其实她并不是对郭云曦所说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追问自己的前世或者是前前世,还是在叩问如今的这一世。
她曾经以为,在经历过那样的死过重生之后,自己能真的就此放下前世的那些恩怨纠葛,看淡眼前的这些无休止的争斗。
可事实上,又是怎样呢?
因为自己的原因,所以现在的父兄都一改儒雅之风,放下善念手执屠刀,竟然干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弑君以图嫁祸太子,如此,才能将她从嫁入东宫的危机之中解除出来。
而自己呢,居然也想在暗中助其一臂之力。并且,她不是父兄一般的只是想要嫁祸,她是真的想要杀了皇帝以为母亲报仇!
可当心中的那股子杀意湮没了一切往日的良善信念,如同滔滔江水一般汹涌翻滚的时候,她已经不再确定,自己的憎恶是否就是一切的真相?
虽说是母亲的死因离奇,以至于就连自己都无法释怀。可静心一想,她也知道,生母与皇帝还有太后之间,其恩怨是非绝非自己所看到的那样简单。
平心而论,皇帝并非昏君,可是,他的冷漠无情,却让她在第一时间,就给他定下了杀人凶手的名分。
而此时在听了郭云曦的一番话之后,她才不由联想起之前的诸多往事。
若世间的缘分真没有善恶之分,那么,这些在前世今生之中都与自己有着诸多纠葛的人,她们的善与恶,又是否真能由自己轻易下定结论?
一切的是非曲折牵涉太多,岂能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是非黑白?犹如一段盘根错节的诡异奇缘,夫妻情份、母女情分,手足情谊,都在其中被浸蚀。
命运总是难以琢磨,将人生颠倒反复,又叫她如何窥探出其中的真假黑白?
而郭云曦的话语,恰好此时又在耳边响起,只听她含笑道:“风花雪月本一样。你心性较之常人要高出许多,我想,终有一日,你一定能寻得这一世的圆满的。“
这话似大有深意,而又意有所指,就连仙卉闻言都禁不住侧目,看向郭云曦道:“师父此言,隐隐就是方外之人才有的心禅之语了。“
郭云曦手执小壶,给自己斟上清澈澄净的茶水。抿下一口之后,才道:“心禅乃是由心而出,其实你之所以会迷茫会枉然,不外乎心中还在参悟。只是时间所限罢了,听我一言,一切随缘就好。“
“一切随缘?”
仙卉于心中细细品咂着郭云曦的话语,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见这原本坐在自己身侧的人已经悄然离去了。
而自己,竟然没有留意到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走的。
而窗外,夕阳已经落下了最后的余晖。正堂内幽静无声,时光悠然溜走。
而唯一可以清晰感觉到的,却只有自己那带着沉思的心跳声,与小鼎内渐渐燃烧成灰烬的沉水香气,正在缓慢的,徐徐的一点点往前流逝。
见着主子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样,紫萱与紫衣等人都是轻手轻脚的走进来,一人擦亮了火石,将正堂内的灯树点燃,一人则是将郭云曦用过的茶盏撤下,又轻声问道:“小姐,可是叫人现在就摆晚膳?明儿府里就是大喜,只怕去晚了,这饭菜凉了也没处可热呢!”
仙卉其实并不觉得腹中饥饿,但她却想找点什么事情来分散一下自己似乎有些魔障了的思绪,于是便点点头,道:“摆饭吧,对了,今日府里可有什么其他事情发生?新房那边,一切都好吧?爹爹和两位哥哥,可是已经回府休息了?”
“嗯,有太后娘娘派来的几位女官大人在府里看着内务府那些人,咱们可是省心省力不少。据说新房那边都再三查看过了,一切都十分周密,连丝毫纰漏也找不出来。老爷和两位少爷也回来了,只是听说去了新房转了一圈之后,老爷就去了小宋姨娘那里,而两位少爷,则是在琅琊阁用饭。”
听着紫萱有条不乱的回报,仙卉点点头,笑着赞许道:“这将来哪个男子有幸娶了你,便是他最大的幸事了。瞧你,不但能把这院子里的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就连这府里的一应大小事情,都这么清清楚楚的。”
紫萱便红了脸,回道:“小姐,奴婢先前还以为您有什么心事呢?原来搞了半天,就是在心里琢磨着怎么打趣我们这些奴婢呀!”
仙卉便随着众人一起笑了笑,如此一来,反倒觉得身遭的一切才是真实的人间了。
而就在她进了寝室,准备更衣之后再去花厅用饭的时候,远远听得荆棘鸟的声音由远至近的飞了进来。
仙卉连忙打开窗棂,而后关上房门,待荆棘鸟飞定在自己掌心之后,她才问道:“今日在慈宁宫,可有什么发现?还有,叫你留意凤仪宫的那侍女邢素兰,今日可见着她了?”
荆棘鸟便回道:“慈宁宫还是那样,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的。皇帝早晚都来给太后请安,母子两看来也十分融洽的样子。至于太后的饮食么?还是偏向于进食那些鱼虾之类的,老太太看起来胃口不错,中午还吃了一碗半的饭呢!”
仙卉听到这里便不由的一笑,道:“胃口好说明身体好,好了,既然太后这边没事,那凤仪宫里…….”。
“我就是要跟您说凤仪宫的事,今日,皇后宣了张太医到她宫里,说是给她请脉,但是,事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