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弦歌看着仙卉,眼底的悲凉与痛楚令她微微有些心软。可她亦微笑着回视于他,在心中默默的告诉自己------他的悲凉与痛楚,自己注定没有那个能力可以为他解开。或者这就是宿命,谁说为帝王者可以事事如意,但他已经握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上天不让其得意圆满,这也是一种平衡的法则吧?
仙卉这般告诫自己之后,便稍稍移开自己的眼神。然南宫弦歌却衔着一抹痛楚的微笑,问她道:“仙卉,朕只想问你一句,难道,你对朕,就真的可以做到想忘就忘吗?难道,在桃花潭下,我们之间曾有过的那些缠绵,你就真的可以不放在心上吗?”
仙卉叹了口气,回道:“不,皇上,平心而论,您是我这一生遇到的最优秀最完美的男人。从前与太子订婚的时候,我还小,尚未懂事。太子对我,也从来冷淡严苛,我们之间互相看不对眼的时候太多。对太子,我从不曾产生过所谓的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而皇上您英明神武,是天下万民所膜拜的一代明君。当您在牧场中为救我而与我一起坠下山崖的那一刻,其实我……我就已经将您刻在了自己心里。如同这世间大多数的懵懂少女一样,我也曾以为那一刻就可以天长地久,也曾以为,自己就真是那得天独厚可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幸运女子。可幸而我没有真的一直沉浸在那不切实际的幻想当中,因为我身后还有深爱我疼爱我的父兄,我背负着纳兰氏这尊贵而清高的姓氏,我骨子里流淌着我外祖母与我母亲严谨温婉的血液。纵使年少的人我再如何想要放肆不羁的生活,可我终究不能对不起这一切。所以,我唯一能对不起的,便只有您,皇上。”
“可我知道,您是人中之龙,您会明白的,也许,只有这样的选择,才是对我们彼此都最好的。皇上,若我们注定不能相濡以沫,那么,就让我们相忘于江湖吧!臣女,纳兰仙卉,在此起誓,我会用一生来怀念您对我的这份情感。请您忘了我吧!求您了!”
仙卉说着,便在皇帝身前盈盈拜倒。她亦说不清楚,此时的自己心里为何会这般的难过。或者,那一刻的心动,就是这一刻的缘由吧!
她的泪水滴落在地上铺着的厚实的羊毛地毡上面,颗颗晶莹滚入那猩红色的织物当中,转瞬就已消失不见。
可这泪水却如此汹涌,便是努力的让自己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下去。
这一刻,仙卉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心如刀割这个词。而这亲手割断两人之间那些缠绵缱绻回忆的人,还是她自己,这更是让她有些不知如何才好。
出乎意料的,皇帝却没有伸手来扶她。他仿佛是怔住了,半响,才喃喃道:“不能相濡以沫,便不如相忘于江湖…….呵呵,你说让朕选择忘了你,可是,朕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才能忘了那一段回忆呢!”
仙卉抬头,看着皇帝的眼睛,她忽然有些理解他此刻的悲凉与不甘。便道:“皇上,若您真的忘不了,那么就把曾经的美好都记在心底吧。把我放在你心底最深的一处地方,只是怀念,追忆,但永远不要再重新翻出来。”
南宫弦歌的目光扫过她年轻柔嫩的脸庞,眼底的眷恋与温情都让仙卉有些难以决断的避开他的眼神。然过了一会,皇帝终究似想明白了一般,长叹一口气,问道:“你说你想要出家去修行,那么,此后还会再回来吗?”
仙卉回道:“当然,我会回来看父兄,也会常常在心中挂念着太后和您。皇上,您会是我心底很亲很亲的人。我会每天在心底为您祈祷,希望您健康,内心安宁,诸事顺遂。”
说完,她又转首看向盛太后,眼中的泪水再度洒下。
“太后,您虽然不是我的亲外祖母,可这些年来,在我心里,您便如同我的外祖母一般。您抚养了母亲长大成人,您也一直以来关爱我,疼惜我。这份情谊,绝不因今日之事而又丝毫改变。仙卉出家之后,亦会永远在心中铭记您这份情意的。”
太后也颇为感伤,她扭过脸,悄然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痕。道:“仙卉,不要怪哀家心狠。哀家亦是万不得已,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待你…….唉!不说了不说了,哀家都被你这丫头说的眼泪都要止不住了。你起来,别总跪着了。皇帝,既是临别在即,那就好好的说会话吧!哀家也不是那等不识趣的老婆子,来人,扶哀家下去更衣。你们两个,有什么体己话只管无所顾忌的说吧!”
见太后似乎已然笃定,皇帝与仙卉之间再无重续前梦的可能,南宫弦歌也终于慢慢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他看向仙卉,问道:“那你便真的决意要去清凉观出家了?”
仙卉看着他,勉力的微微一笑,道:“清凉观很好啊,我一直想去那里很近了。况且,待我在那里修行一段时间之后,我还能去游历天下名山大川,行走于五湖四海之中。皇上,难道您不觉得,这样的人生,才是值得细细品茗的一杯醇茶甘露吗?我其实从不想像等闲女子一样,只能安心的待在后院之中,以相夫教子为乐。若是再遇上一个来事的婆母,几个多嘴多舌的妯娌,外加一堆恶毒自私的小妾,那样的生活,便真是形同行尸走肉了。”
皇帝听她说的有趣,不由也跟着一笑,却是道:“不会的,仙卉,你这样的女子,没有任何男人会忍心让你的青春消磨在那样的琐碎当中。你若是嫁人……..”。
皇帝说到此处,却又不自禁的停顿下来。仙卉听见他语中哽咽,显然是一想到她若是嫁人,那还不如出家。
她便立即道:“我可不要嫁人,这世间,再也没有第二个南宫弦歌,也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愿意为我割了那掌中之肉来为我……”。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皇帝陡然伸手抱进了自己的怀里。南宫弦歌紧紧的将她拢住,用力之大,似乎恨不得能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不要说了,你再说下去,朕真的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反悔……仙卉,让朕再好好的抱抱你,朕…….朕真是恨你这样聪明的心思,其实你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的对不对?仙卉…….”。
她忍住自己的泪意,回道:“我当然懂,皇上,就因为我懂得,所以我才想要离开。正因为我也对您动了心,所以我才只能选择离开……皇上,我对不起您,可我,会在心中永远的怀念您……真的,我会记得您对我每一点一滴的好,绝不会忘记……”。
眼见着两人紧紧的依偎着抱在一起,其实并未走远的盛太后此时隔着屏风,也是十分复杂的微微叹了口气。
穆华在旁道:“太后,其实纳兰小姐她…….”。
太后以眼神止住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道:“哀家知道,哀家都知道。这孩子,若她遇上的不是皇帝,便是再深的情意,她也能配得上。只是,如今这样,她既然能自己看得透,悟得明白,哀家便由得她去吧!不管怎样,她始终都是雅月的女儿,哀家不能做的太绝,否则既对不起雅月,也只怕会适得其反,更伤了皇帝的心。”
穆华便道:“其实太后始终还是心疼皇上的。”
“当然,哀家如今只他这个一个儿子了,能不心疼他吗?可哀家不能由着他,因为,他身上所肩负的,是整个天下,而并不只是一个女人。”
言毕,只见席间的皇帝终于轻轻的放开了仙卉。两人微微整肃了一下衣衫,又开始如常的说话。盛太后便微微一笑,似十分欣慰的点头道:“好了,过去了!终于过去了,穆华,咱们也过去吧!”
太后重回席间之后,便觉得气氛一时间顺畅了不少。皇帝还亲自给她盛了一碗玉笋银鱼汤,太后看着两人,道:“仙卉之前说要去清凉观,不知道皇上可否给她取个法号?也算是皇上对她的一份祝愿了。”
南宫弦歌沉吟了一会,便转眸看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他沉思片刻,道:“妙真,朕觉得,此二字极为相衬。”
盛太后便看向仙卉,仙卉亦点头,这才扬声道:“好,来人,传哀家的懿旨,赐纳兰仙卉法号妙真,明日启程前往清凉观,一则为国祈福,二则为己修身。其供奉由哀家拨给,令清凉观好生接纳。”
此令一下,就意味着仙卉由之前的未来太子妃,摇身一变,就此真正成了出家的道姑。仙卉只觉心中一阵轻松,也难以辨明其中的辛酸苦辣,便立即跪下道:“多谢太后成全!”
“起来,你这孩子,都这时候了,怎么还这么多礼。”
太后说着,又对仙卉说道:“你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趁机当着哀家与皇上的面说出来,也好让哀家对你尽一份心意。”
仙卉想了想,便倏然转过张千的身影。心里想着他毕竟是死于太后之手,这件事原本她也不想求太后来着,但既然她都这么问了,自己便说说也无妨吧。
于是便道:“回太后的话,仙卉想向你讨个恩典。皇后宫中有一位侍女,名叫邢素兰的。她曾与仙卉相识并交好,仙卉听说她在皇后面前并不得脸,所以想请求太后将她赦放出宫。还请太后娘娘成全。”
太后闻听此事,当时并没有想起这个邢素兰原来与张千有关。只当真是仙卉认识的人,她点点头,便道:“此事倒不难,既然是皇后也不喜欢她,那哀家就厚一回脸皮,替你把人给要了来。左右,过后哀家再寻个好的给皇后便是了。”
说完,太后便让身边的侍女前去传旨。仙卉听着太后提起皇后时的语气却有些疑惑了起来,不知道为何,她敏锐的觉察到了,似乎如今的太后对皇后这个媳妇已经不再是那么的不满。甚至还隐隐有些亲近之意。
但后来再去看的时候,却见太后依然是神色如常,便不再去想,反正太后这样的人,便是坐在自己面前,自己也是难以琢磨的。
说笑之间,席间所上来的菜肴都凉了下去。太后和皇帝也无心再吃,便索性叫人撤下,摆了几份新鲜的水果和点心上来。仙卉本来就没什么胃口,此时见太后招呼自己过去吃那些甜甜的点心,便笑着摇摇头,走到亭台栏榭边坐下,倚着护栏看着水波微漾的花池。
“夏天来此处最好,满池子各色各样的莲花,娇粉莹白、清水碧色,再过上一会清风,整个亭子都带着一股清凉劲儿。”
她的话才刚说完没多久,却见远远的有一行人过来,正前一名宝杏色华服宫装丽人,身量娇小、气度矜贵,身后跟着五、六青衣小宫女,仿佛也是出来闲步散心。
待到众人渐渐走近,方才看清楚,那丽人正是安贵妃,而安贵妃带着人远远就在邀月阁前止步。
她娇俏的一张小脸上带着些许讶异,大约也没想到会在与仙卉等人在此处不期而遇一般。
“这么巧,原来是纳兰小姐。”隔着几丈的距离,安贵妃没有看见坐在二楼里面的皇帝和太后,却看见了仙卉。她朝仙卉淡淡微笑,神色间依旧端庄矜持。
“见过贵妃娘娘,金安万福。”仙卉少不得要上前欠身行礼,侧目一看,只见安贵妃的云鬓上一支硕大的凤钗正展翅闪光,每尾凤翅皆嵌有宝石,尾坠一缕细长的串金珠璎珞流苏。这璀璨的珠宝光气,在这正午的太阳下,直要耀花了人眼。
安贵妃看来并无意思想要走上邀月阁来,还是此时皇帝身边的长福从里头走了出来,对她说道:“老奴见过贵妃娘娘,娘娘,太后和皇上也在此,娘娘既经过,不若上来稍坐片刻?”
“哦?原来太后和皇上也在此?本宫说呢,料想纳兰小姐也不会独自一人跑到这邀月阁来。”
安贵妃说着,便盈盈步上台阶。仙卉站起身,等她走过之后,才落后两步跟了上去。
“臣妾见过太后娘娘,见过皇上!”
见安贵妃过来,太后倒是呵呵一笑,旋即指着自己身侧的位置道:“你来了?这时候外头可是晒的很,哀家听说你这几日有些积食是吗?怎么不叫太医上来看看?这时候出来散步,可见是想活动活动筋骨了。”
安贵妃便有些羞赧的垂眸,声若蚊震的回道:“回太后,臣妾……臣妾此时也有些拿捏不准,臣妾月信已经过了有七八日,也许……也许是有喜了也未可知。”
太后闻言立即大喜过望,道:“是吗?那太好了!哀家听到这么一个好消息,真是高兴的有些…….哎呀!你这孩子,还跪着干什么?还不快点起来,来来来,到哀家身边来坐。可见有什么别的不舒服吗?可有害喜?”
这一连串的问话,弄得安贵妃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仙卉乍听此言,也是不知道心底什么滋味。待她偷眼去看一旁的皇帝时,却见对方正一脸尴尬的看着自己。
仙卉立即低垂下自己的眼眸,努力将心底那一点点见不得光的不悦和酸涩平抑下去。
她这时候已经开始庆幸,或者,自己先前所说的那些话,那个经过迟疑和犹豫之后才做出的决定,现在看来,是多么正确而又英明的举动啊!
不然,真要做了他的妃子,一天到晚看着他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跟一大堆的美人生一大堆的娃娃…….想到这些仙卉就想抚额,天!真是想想都后怕!
也不知道盛太后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这时候她就只管拉着安贵妃的手,问长问短不说,连带着那些问话也让仙卉这个未嫁之女感到十分的不好意思。
譬如说盛太后说着说着,就转过头去,对儿子吩咐道:“皇帝,贵妃既然怀了你的孩子,那这些时日,你便要尽量多抽时间,去芷兰宫多走走。便是七公主那里,你也应当多陪陪她。毕竟孩子还小,贵妃既要打理宫务,又要带着孩子,这肚子里又怀了一个……..”。
噼里啪啦一大堆话,总之就是,皇帝要在操劳国事的时候,多些兼顾后宫,注意雨露均匀。
又对安贵妃淳淳善诱道:“如今你既怀着孩子,那侍寝之事,你便多些安排那些新人。毕竟你分位尊贵,将来后宫子嗣兴旺,皇帝与哀家都会记着你的这份功劳的。”
见太后说着不停嘴,最后还是皇帝有些忍无可忍的出言道:“咳咳!母后!母后请喝茶。”
说完,皇帝便将手里的茶盏送到太后手边。太后顺势接过,喝了一小口之后,却有些似笑非笑的说道:“皇上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红?可晒着了?要不要叫小太监出来给打打扇子?”
仙卉自然知道太后为何会这般说,她甚至隐隐有种预感,似乎这安贵妃的出现,便在太后的安排之中。可此时她便是竭力的垂着头,依然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她没来由的觉得一阵空慌和焦躁,顺手端起桌上清茶,因为茶水波澜微动,碧莹莹的茶水里是不真切的颜容,稳了稳心神,刚想开口告退,就听那太后身边的侍女终于去而复返。
只是,带来的消息,却令她险些摔了自己的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