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贵妃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曹后渐渐睁大的眼睛,似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众人也疑惑着朝外探头。
而后,便见夕阳里有人跌跌撞撞的走来,彩绣撒金石榴裙与天边绚丽的霞光混为一体,然一开口,说出来的话,却是令众人都闻之色变了。
“太后!太后!求太后给紫烟做主啊!我家老爷他……他才刚在家中被人害死了啊!”
一句话便如同一颗惊雷扔进了平静的湖里,顿时激起千层浪。曹后震惊的有些回不过神来,便是素日从容端庄的安贵妃,握着佛珠的手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右相大人纳兰明杰居然被人刺杀了?
还是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死在自己的家中?
这个消息从盛紫烟的嘴里一说出来,便再度令原本肃然的慈宁宫充满了一种无可言说的惊骇意味。
而皇帝,也随之听闻了这个消息。他将惊慌失措的盛紫烟叫进偏殿中,详细询问了纳兰明杰遇害前的一切经过,得知凶手居然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毒药的方式,在纳兰明杰的汤水中做了手脚的时候,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涌起,他定定的在椅子中坐了半响,却是始终一言不发。
盛紫烟早已哭的声嘶力竭,她心里既悲痛又惊惧,原本进宫来禀告太后,是想求太后为丈夫捉拿真凶的。可是没想到,来到慈宁宫之后才发现,姑母早已自顾不暇。
此时跪在皇帝面前,她亦是抽泣了半响,最后抬头一看,只见皇帝的眼睛热得似要喷火,双手死死的抓在椅把之上,最后却是颓丧轻叹道:“是朕太大意了,朕早该想到的,朕早该想到的……”。
南宫弦歌此时已经预感到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自己身边撒开,而自己深陷其中,却没有能够如同从前一样,敏锐的发现危险的逼近。
如盛紫烟所说的死法,其实于他来说,并不陌生。
在自己登基前后,他早就用过这种法子,除去过许多心存异念的人。
甚至,就连长公主南宫雅月,最终也是死在这一味毒药之中。
但是,没想到的是,凶手居然会用这个法子,选择在这个时机,毅然出手,杀死了纳兰明杰。
很显然,这分明就是想嫁祸于他身上。
而此刻,在面对着母亲的生死未测和纳兰明杰的骤然离世的时候,他心里更是无法回避的想到了一个问题-----若仙卉得知此事,她会怎样?她会不会误会自己父亲的死跟自己和太后有关?如果真如母后所言,她一早就洞悉了自己母亲死去的真相的话,那么,她与他之间,是否真的只能反目成仇,执剑相向?
南宫弦歌只觉得自己头疼欲裂,他为自己这一时的失误,所将要付出得到代价感到心惊和无法面对。
而随后,他派人赶去纳兰府运来的纳兰明杰的尸身,以及太医的诊断结果,更验证了他的猜测。
果然,还是清歌离魂散。
这简直就是一味绝妙的讽刺,这个幕后主使之人,只用了这么一味毒药,就让原本心性极高的南宫弦歌,陷入了一种不能自拔的悔恨与懊恼当中。
“小姐,晚饭做好了,不如回房用膳吧?奴婢用今天早上新采的荷花露水,给您炖了一盅水鸭汤,那香味引得咱们隔壁院子的女冠们都跑到厨房来看了呢!”
仙卉自进了清凉观之后,也如寻常姑子一般,一身女冠的素服,浑身上下,除了一根簪发的玉簪之外,再无其他任何饰物。
此时她站在后山的一处山坡上,眼见日头西坠,暮色霞光映满整幅天空。天地间飞鸟盘旋、没入山林,仿佛也感应到和平意味似的,悠缓从容,轻轻划过五彩斑斓的万丈苍穹。
回转身,仙卉对紫萱问道:“可有接到家中的来信?算起来,上次的家书都已经是十天之前送到的了,大哥和二哥都不似这般粗心的人,就是爹爹,也素来喜欢递信给我。怎么忽然间大家都把我给丢到了脑后头?”
紫萱便如实道:“回小姐的话,不曾接到家中的来信。不过,照想也应该就是这一两日了。”
仙卉便点点头,随她一起缓缓步下青石台阶。时是盛夏,原本长在台阶上的青苔此时也枯干了,两人穿着软底便鞋,踩上去只是寂然无声。然,就在仙卉走下台阶十几步的时候,却猛然听见耳畔传来一声凄凉尖锐的鸦声。
她迅速抬头,仿佛心中有所感悟一般,眉间紧紧的皱了起来。而待看清楚那只疾驰而过的黑点的确是一只乌鸦的时候,眼底的忧色就更加浓厚了。
紫萱见主子面露凝重之色,便安慰道:“小姐不必担心,咱们府中能有什么事情呢?也许就是老爷和两位公子忙于政事,所以才疏忽了给小姐来家书罢了。小姐若是不放心,一会回去之后,就修书一封,奴婢让信鸽捎回去就是了。”
仙卉闻言并不答话,她隐隐觉得,自己心里的那种不祥之感越来越清晰。而随后,她更猛然觉得一阵心痛之感兜头袭来!
“小姐!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
紫萱见仙卉陡然间面色惨白,便连忙伸手去扶。可是仙卉却缓缓的蹲下身去,她将双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静静的聆听着来自心底的那一种声音。
但最后,她只能是无限惆怅的摇了摇头。
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而且,这件事情,必然还与她的父兄有莫大的关系。
而待两人回到自己所住的禅房时,就见紫鹃一脸悲痛的走出来。她手中拿着信鸽传来的家书,泪流满面的跪下道:“小姐,小姐…….”。
话到此处,她已经泣不成声,只望着仙卉,死死的咬住自己的下唇。
仙卉心中咯噔一下,一把抢过那封简单的家书。当看见里面二哥的笔迹,简单而潦草的写着----父亲突然病重,请速归这几个字的时候,她反而迅速的镇定了下来。
暗暗运了一下内力之后,仙卉很快就指挥着两名侍婢收拾了行装,她自己则去与代任掌门师姐绝心说明了一下情况,得知纳兰府有事。绝心也没有丝毫阻拦,并派了两名有些武功底子的女冠,将仙卉主仆护送回京。
而就在清凉观的山下,仙卉一行人就迎面遇上了前来接她的二哥纳兰祈仁。
纳兰祈仁见到妹妹,虽然没有立即告诉她父亲已经遇害的消息,但他眉宇之间的忧色,却让仙卉不禁猜想到了那个最坏的结果。
坐在马车之中,她紧紧的握着自己的双手,从偶尔被风吹开的车帘缝隙中可以看到,二哥坐在马背上的身影之中,亦含着一种悲戚之色。
马车没有直接回纳兰府,而是径直来到了顺贞门前。进城的时候,其实城门早已关闭。但纳兰祈仁却从袖中取出一面金牌来,旋即,一行人便顺利的进了城。
而到了顺贞门下车的时候,纳兰祈仁依然一言不发,只是在仙卉下车的时候,先行下马来扶着妹妹。
似乎皇帝早有准备,见到马车行来,便有内侍上前道:“皇上在紫宸殿等候两位。”
仙卉看向一脸沉痛的二哥,纳兰祈仁回过头来,拉住她的手,兄妹两在寂静的皇宫中改乘另外一辆宫车前进。
此时已是深夜时分,宫中一些宫室的灯火都黯淡了。仙卉与二哥一起坐在宫车里,却隐约觉得,总有一道森冷的目光在暗处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般。
紫宸殿仍灯火辉煌,在台阶前下辇,仙卉与二哥一起缓缓行上去。长恭领着几个内侍迎出来,略蹲了蹲便算作行礼,旋即挥手,让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悄声退出去。
如此,待二人终于走进紫宸大殿的时候,更觉四周安静无比。
不光铜漏水滴声声分明,连博山炉里轻烟都丝丝撩人,一丝一缕散开,编织着浮世人生的朦胧迷梦。
而就在等待间,身后传来声响。回头一看,却是双眼通红一脸悲戚与忧愤之色的纳兰祈佑,与皇帝南宫弦歌几乎是并肩行来。
而仙卉的眼神锐利,她早已看见了,两人的身后,内侍手里还抬着一具担架。而上面随风飘荡的白布,则勾起了她心底最深的惧怕。
皇帝在仙卉面前停住脚步,旋即,担架亦从内侍的手里轻轻的放了下来。
所有人都无声的退下去,只余兄妹三人在短暂的对视之后,一起看向那架躺着一个人的担架。
仙卉默然的朝皇帝行了一礼,而后,她缓缓走向那以白布覆盖着的担架。
伸出去的手,在触及到那方白布的时候,终于猛的一阵颤抖!
要用力的呼吸一口气,才终于有了掀开的勇气。
可事实如此的冰冷而残忍,那方白布之下,躺着的正是英年死去的纳兰明杰。
仙卉直直的在父亲的身前跪下,泪水,无声无息的流淌在了地上。
她握起父亲的一只手,将其轻轻的按在自己的脸颊上。闭上眼,这一刻,仿佛父亲一如从前一样,总是含笑叮嘱着自己,不管任何事情,都是一副谦和有礼的君子之风。
耳畔,划过那熟悉而又心碎的声音,不敢相信,那个疼爱了自己两世的父亲,就这样走了?
她全身一软,终于禁不住匍匐在父亲的身上开始痛哭,泪水止不住的滑落,却是颤抖无声,身体里的水分一点点被带走,仿佛整个人都要干涸了。
偌大的紫宸殿中,只听得仙卉那哽咽到浑身颤抖的哭泣声。起初是嘤嘤的泪雨交加,最后是匍匐在地砖之上,整个人都贴到了那以白布覆盖着的纳兰明杰的身上。
殿中灯火通明,只照的那羸弱单薄纤细的身影双肩因为哭泣而不时耸动着。这哭声紧紧的揪住三个男人的心,纳兰祈佑与纳兰祈仁兄弟俩起初还勉力撑着,强忍着不肯落下泪来。
后来也跟着一起在父亲身前跪下,只是男子终究无法痛哭失声,只能默默垂泪罢了。
而南宫弦歌则是一直站在仙卉身后几步之远,他胸口沉闷难言,余光只追随着那一抹娇小的身影,只见她一头乌云似的青丝因为哭泣而凌乱散开,周身上下并无半点珠环装饰,却愈发越发显出玉色晶莹、肤光胜雪,唯独少却一点红润之色。
南宫弦歌觉得有些恍惚,依稀是当初在桃花潭中将她抱起来的时候,她也是这般娇弱憔悴的模样,让人见之生怜,恨不能疼惜到自己的骨子里。
只是如今,纵使再为她舍弃一次性命,比从前更温存怜爱,甚至拱手山河,只怕也唤不回她半分心意来。
----事已至此,仿佛一切,真的已然无可挽回。
或者,这段缘,真的,只是孽缘。
他强忍住心口阵阵疼痛,走到她身边蹲下,执了那双纤细的手握紧,千言万语在喉间翻滚,最后柔声道:“仙卉,不要太难过了。”
仙卉却恍若未闻,只是不答,就连那只被他握住的手,也没有顾得上抽回去。
“仙卉……”。南宫弦歌又唤了一声,手掌抚在她身上的白色道袍上,感受到那如昔柔软的身形,心里更觉这种依恋无法割舍。他自言自语道:“朕知道你心里难受,只当是为肚你爹爹着想吧,你若这般难过,他便是在九泉之下,也定然难以安心的……”
他的话没说完,就见纳兰祈佑终于忍无可忍,霍然起身道:“皇上!请你放开我的妹妹!不然,休怪我们兄弟两不客气了!”
南宫弦歌身形一震,而后,便见原本跪着的纳兰祈仁亦缓缓站起身,对仙卉道:“仙卉,有些事情,哥哥们原本不想让你知道的。可是,而今当着父亲的面,作为子女,便是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我们也要向皇上讨一个公道来!”
南宫弦歌知道,发难的时候终于来了。他心里并没有多少慌乱,只是不忍让仙卉看着两个哥哥与自己争执,于是便定了定心神,道:“好,朕知道,你们定然是会问起一些事情的。朕也自问,在右相之死的这件事情上面,自己问心无愧,所以,你们但有什么话,只管直说无妨。”
而后,更转向仙卉,对她柔声道:“仙卉,朕没有下令叫人毒杀你的父亲,朕可以以天子的名义,对你起誓…….”。
仙卉闻言,却缓缓的站起身来。她眼中泪光盈盈,叫他看了心碎发紧。
然,她看向他的眼神,却是一种异样的冰冷。
“皇上,请问,我母亲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呵呵……时隔这么多年了,皇上该不会告诉我说,您已经忘了这件事了吧?”
“朕……..”。
南宫弦歌在瞬间被逼迫的没有退路,更觉那目光宛若冰冷利剑一般,刺得自己浑身疼痛,不得不侧首避开目光。
似乎有千百句话要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错,震惊、愤怒、痛苦,悔恨,懊恼,自责…….诸多情绪齐齐袭来,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你,是你杀了她!!”仙卉再也忍不住,目光灼灼,身体里隐藏多年的锋芒陡然破出,语声冰冷道:“到此时此刻,皇上还打算欺骗下去?皇上以为,我们难道当真是一无所知吗?”
“若不是父亲一力拦着,他说您是千古明君,是天下之主,说您断然不至于做出这等手足相残的事情------我们早就对母亲的死因起疑了。您还记得吗?在喀什的时候,您对我说过,说您早就知道了母亲和您并非亲生姐弟,我不知道,您当时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来说出那句话的?当您提起母亲的时候,心里可曾有过半点的悔不当初?当您抱着我,对我起誓,说会一生一世珍爱我的时候,心里可曾生出过一丝愧疚?”
南宫弦歌被她逼得居然后退了半步,他想要伸手拥住她,却觉得自己真的不配。然,心底那一丝的希望之光仍不肯破灭,面对着她眼底无边的悲切,只能勉力开口应道:“仙卉,你听朕说,当年的事情,朕也是逼不得已,你母亲她…….”。
“逼不得已?”仙卉阖了阖目,晶莹的泪水缓缓迫出眼眶,沿着下颌直直的坠落。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情让身为帝王的你也有这般逼不得已的时候。我母亲她不过是一个公主,她于您的天下,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威胁?嗯?”
“南宫弦歌,你知道吗?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母亲的死因,但是,我一直不曾开口问过你。直到来这里之前,我依然希望自己是在胡乱猜测,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痛得难以说下去,反手捂住胸口,“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却偏偏都是真的!你杀了我的母亲,你还要我爱上你!为什么?为什么上天会给我这样的痛苦?”
一连串的诘问,她抛出来的时间太急也太过突然,南宫弦歌在她的泪光之中已然无力再为自己辩解半句。
他的目光只能在她的脸上流连,不知如何开口。
空气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脑中一瞬间闪过千百个念头,纷乱如麻的往事兜头扑来,饶是再有思想准备,此时南宫弦歌也有些乱了分寸。
他垂眸看向地下,强自稳定身形道:“仙卉,如果你现在要追问的是你母亲的死因,朕只能说,朕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将过去的真相还原在你面前。到那时,你便是要杀要剐,朕也任由你处置,绝无半点怨言。但是,如果是关于你父亲的死,朕却能铭心自问,朕的确没有半点亏心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