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亮的嗓音随着那一个高大的身影渐渐淡去时,子静才咬了咬下唇恨恨的倒在了床上。他便是这样,两人私下相处,逢上心情好时,怎么都可以。
一时起了身,或者离了自己几尺之外,便做回了那桀骜不逊的帝王本色。
那些温情脉脉的誓言尚且在耳中盘旋呢,再看他时已经换上了戏谑的口吻。突然,子静低下头来悟出了一句话:何谓丈夫,乃是一丈之内的夫君也……
一时摇了头,唤了玉梅进来伺候自己洗漱,又叫她出去叮嘱昨夜值夜的宫人紧守自己的嘴巴,不可对外胡乱言语。待梳理好了青丝时,天色才渐渐大亮起来。
“去请两位先生到书房讲学,还有,回了御厨总管,就说照着他的意思,安排几个烧饭的师傅到湘云殿这边来开伙。从今儿开始,我们便不传御厨了,每日自己起了菜单来做。”
玉梅一听之下自然欢喜无限,她笑逐颜开的盘算起来:“小姐,照我说啊,您应该叫御厨那边选了些江南厨子过来,以后啊,咱们天天想着怎么弄些江南小菜,还有咱们苏州驰名的凤梨酥,粉蒸包子……,哇,真是想想也够乐死的了!”
子静闻言不由的微微颦了眉,见得玉梅面上那垂涎的神态,想来已经情不自禁的狂吞口水,神思四溢了。
心中暗暗好笑,又有些好气,因为自小相伴的,少不得好玩的心性起来,于是狠狠的刺了她一句:“你这话说的,想来最近宫里的厨子做的菜很不符合你的胃口了?这么大的姑娘家了,再过两年便要发出宫嫁人的。难不成,到时候我去给你找一个江南厨子做夫婿?没的白白叫我出了那些嫁妆,真是辱没了我往日对你的那些调教。你这般行事,哪里做得了这一宫掌事女官?”
玉梅听她这样戏谑,方才觉得自己有些粗鄙,四顾无人,这才怏怏收了口。她最怕听到子静提到要将她发出去嫁人的话,更怕将来真要找了个屠夫走贩之类的粗人,就此无趣的过一生。
低了头,一面捧着手里新摘下的花儿准备插瓶,一面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子静。口里轻轻嘟囔了一句:“好歹您现在也是当朝贵妃啊,就不能赏我个命妇啊夫人什么的做做,把我嫁给什么厨子,真是小气……”。
子静每每便拿了这话来笑她,两人也说笑惯了,反正彼此都不当一回事。当下也只说:“你倒是品位高命矜贵的很,现在就想着挑三拣四了。便是你家小姐我,嫁谁不嫁谁的,也只能凭了父母的媒妁之言来应命。”
玉梅听了不置可否,不一会却突然回转过头来,手上摆弄着的那一束玉兰花还滴着清露呢,嘴里却突兀的冒了一句:“小姐,难道说陛下待您如此之好,您心里还是装了那位……”。
话一出口,她便知道自己起错了头,子静正对镜理妆呢,煞时回过头来,脸色变得惨白一片。
“玉梅!……你,怎的……记住,以后这话万不可再提!”
来不及理清心绪,脑子里却只因这一句话而乱成一团。霍丛烨……霍丛烨……曾几何时开始,自己竟然连这个名字也不敢去想了?
几许谴责涌上心头,子静忽然觉得,自己也是那般凉薄负心的人。然下一刻,眼前却豁然出现了皇帝那刚毅的面容,他双手捧了自己的面颊,轻轻抚摸着,温柔缱绻,缠绵悱恻......猛然之间,那双温热的手所用的力度却越来越大,越来越重……疼痛,还有羞愧,一齐向子静兜头扑来。
南宫凌沣红了眼,只是恨恨的望着自己,他在震怒中咬牙切齿道:“贱人!你是朕的妃子,怎么能心里还装了另外一个男人......”
“啊!”子静一时心惊肉跳,手里正拿着的一只玉钗子便滑落在地上,“汀”的一声脆响,登时变作了几块碎裂的玉石。
玉梅吓了一跳,忙将手里的花儿一股脑塞进了那高几上的白玉长颈美人瓶中。移步过来看时,见只是一根钗子落地跌了,便蹲下身去将那碎玉捡拾起来。
“小姐,您且去用早膳吧!我着人过来收拾一下寝殿。”捧了碎玉在手,玉梅对子静如是说道。
殿外的宫人掀开了珠帘,对着子静屈膝道:“娘娘,早膳摆好了,一会儿您还要上书房呢,是不是现在就用膳?”
子静一时有些不能思考一般的麻木,心中只是反复的思量着一句话,玉碎……玉碎……好端端的,这玉怎么会碎?难道说,自己这安生的日子,果然是不能长久的么?
一时脑子里混沌不能明了,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惊悚与宿命的凉薄无力。
待走到了床前的高几旁,眼睛掠见了那纤细的高脚美人瓶里的花儿,这才猛然惊醒了自己。长生殿中便有这一句:玉碎香残荒郊卧,云雨断重泉。
匆匆掀了帘子走出来,只是不断告诫自己:忘了他,忘了他……你已经做了天子的妾妃,哪里还能痴心妄想什么?那碎玉……便是上天在警示你,不可妄念世事完美,不许一心二用……
这般食不知味的用了早膳,宫人取了茶水过来给子静梳洗更衣。不多时,两位大学士便到了书房,子静定了定心神,带了四名宫女移步出来大殿,一时见过君臣师生礼仪,便收起了先前的不安,静心开始听先生讲学了。
这日黄昏时,便听说皇帝赏了不少的金银珠宝给香贵人,并晓谕六宫赞道香贵人侍奉君主殷勤,堪称嫔妃典范,特晋了为香嫔。
兰妃新近掌了宫中琐事,听闻此事后竟然亲自送了好些礼物亲自上去翠云居贺喜,言词之间甚为亲切和悦。
一时后宫中流言四起,一部分出身不太好的低等嫔妃们议论纷纷,人人无不以为这位舞姬出身的香嫔成了陛下新宠。当下一番谋划,个个都精心准备了不菲的厚礼,上门前去巴结奉承。香嫔更是在自己的翠云居中设宴款待前来示好的嫔妃们,大有受之无愧的表情。
子静在湘云殿得了信,明知道这香嫔不过是被皇帝拿来做了障眼的棋子,可眼见兰妃都出面了,心知做戏还得做全套,自然不好落单。当下叫玉梅开了库房,亲自拣选了两件珠宝送了过去,只说自己新近身子不好,些许礼物权当贺礼了。
其余位居高位者如淑妃,自打那日在湘云殿回去之后便一直病恹恹的,她失了本来可以作为荣耀资本的那个孩子,可却没有将这把火引到子静身上去,皇帝虽然说为此发落了如妃,可私底下仍派人好生照料着身居冷宫的如妃。
淑妃是聪明人,仅凭此事,她便知道,其实皇帝心中并不曾真的责怪了如妃和瑶妃,可自己原本的打算就是将如妃和瑶妃扯下水,然后让太后出面来处理子静。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太后的确召见了子静,但却只是斥责了几句,并未因此而采取什么行动。
淑妃听到消息之后,便彻底心灰意冷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孩子,原本就是自己一直以来用尽各种法子,苦苦留住在自己身体里的。后来也是出于无奈,为她保胎的太医如实告诉她,孩子无法保全,她这才想出了这个一个法子,心里谋算的,便是自己没了孩子,也要将贵妃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给去掉。
可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听说此事之后,她心里更是十分的郁结。
金蝶回禀情况时,一句话不谨慎,便惹了淑妃将手中的杯子重重掼在了地上。
“此等卑贱之狐媚子,竟然也得了陛下的宠爱,本宫真是恨自己一时眼力不济,竟然将她推举到了陛下跟前。”淑妃抚了气息难平的胸口,一手指了大门,少顷又收了回来,咬牙道:“去库房找些首饰出来替本宫送过去!就说我本宫贺喜她来的。”
金蝶捡拾了地上的碎片,瞧了瞧淑妃那可怖的脸色,一时心襟,赶忙匆匆躬身回言:“是,娘娘!奴婢这就去办。”
皇帝自那夜避人耳目歇在湘云殿后,有好几日都没有再来。子静亦是每日照常的生活,只是耳中听得宫人闲聊时说起,香嫔新近风头正旺,渐渐有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势头。
子静心中明白南宫凌沣的打算,听了这些也只是淡然一笑,并不多说半句。马上就是万盛节了,她潜心写来的曲谱,近日更是仔细推敲研墨之中。
那进宫之后便没有再亮相的烧槽琵琶,也重新请乐师上了油,整了弦。夜间灯下独坐时,便时不时照着曲谱抚弄上几把。
湘云殿安详自在,避开了后宫所有的纷争与关注,子静的生活一时也是吟诗做赋、弄趣无忧。
只是偶尔在静坐观花飞时,子静会涌起一些淡淡的想念,想起那个久不来看望自己的皇帝,心中似喜似忧,时冷时热。那种害了病一样的感觉,抚镜自赏时,垂头转瞬之间,才摩挲出几分相思的意味来。
子静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南宫凌沣?但这一日不见十分想念的情感,却是真真切切的。
隔不了几日便听说皇帝果真封了在家赋闲已久的曹元鸿为户部尚书,消息传来时,只见湘云殿中的宫人们都是兴奋不已的神采。子静原本按在琴弦上的手顿时停了停,环顾四下时脸色才冷了下来。
子静心中百味陈杂,眼前却浮现过孝端太后看向自己时那种掩饰不住的冷漠眼神,她心中一凌,耳畔玉梅在兴奋的向自己说着宫人们的议论,大抵都是圣恩浓厚,家门荣耀之类的吉言。少顷才淡淡说了一句:“传令下去,湘云殿所有人等,不得议论大人晋升之事,祖训即有,内宫不得议政,否则便是大逆之行。再有违令者我便扣他一月俸禄,外加三十大板子。”
她素来待下人宽和,这样厉言警告是未曾有过的事,一时玉梅传了话出来,殿中几十名宫人们皆悚然惊畏,连声应是。这话想来倒是管用,之后湘云殿便再也听不到这样的流言蜚语了。
至于后宫其他人怎么传,子静却是无可奈何。而今她甚少出宫门,想来,嘴巴长在别人的脸上,别人要怎么传,自己又能如何?
好容易等此事风波议论平息了,便到了皇帝的寿诞宴庆。因为眼下朝廷还在对西南用兵,故而皇帝早早便下旨说了从简操办。
饶是如此,毕竟的天子生辰,内宫各司不敢怠慢丝毫。
自七月开始,司礼监和内侍省就已经大忙特忙,预备赐宴游治等诸项事宜,偌大的后宫之中,何处领宴,何处歌舞,何处游幸,都要一一布置起来,直忙得人仰马翻。谁知一进八月,皇帝突然改了主意,说要改了往年的生辰阖宫宴会,只在汰液湖上泛舟观赏花灯,以作庆贺。
后宫嫔妃们,听闻陛下的圣旨出来后,便纷纷改了原先的装束。既然是泛舟游湖,自然不必像阖宫欢宴那样穿的严实,因为后妃们都在一条船上,其余外臣和亲王命妇则在其他船只上远远对视着。
司礼监临时将碧荷池内大半的荷花都移植去了汰液湖,又重新在湖边周遭挂上彩灯丝带,布置桌椅几具等,以备届时的游行。
子静听了这旨意,心中只是踟蹰,他许久不来,也没有什么消息传递给自己。那么,自己到底去不去参加这个晚宴呢?原本布了香嫔这颗棋子,端的就是掩人耳目,事情至此,自己去或者不去,似乎都很为难。
正犹豫不定间,忽听外面匆匆走来一人。子静隔着殿中的七道水晶珠帘看去,原是徐致身边的那个侍奉陛下笔墨的小太监。
一进来那小太监进殿来先请了安,而后躬身道:“陛下有封书信,打发奴才过来呈给娘娘。”子静一仰首,小内侍便将袖内的一缄芙蓉笺双手呈上。隔了断续几层珠帘,子静眼见着那一卷芙蓉笺却无端有些心慌起来,玉梅见状忙替她接了,走了几步过来打开给她瞧。
那笺上乃是皇帝御笔,只写了廖廖数字,正是那句曾经与自己说道过的诗句:“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纸笺不大,用的却是子静毕生难忘的金错刀字体,细细看来,最后在落款的右下角提了一句: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墨色凝重,这回却是衬着那清逸俊采的董香光体。御用的松溪笺微微泛着银色的白光,其细密的纹路上,落笔之人煞费心思的用了两种字体,端的是一刚一柔,阴阳相济,和和并重。
子静怔怔的瞧着,大大的一颗眼泪便落在那笺上,墨迹顿时洇开了来,紧接着那第二颗眼泪又溅落在那泪痕之上。
玉梅在旁边看着,见子静的神色甚是古怪,一时也不好凑了过来细看。子静只看着,怔怔发呆,良久没有发话,玉梅这才以为笺上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只得向那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那小太监被皇帝亲自遣了过来办差,本来一肚子话,见了这情形,倒也闷在了那里,过了半晌,方才道:“陛下心中惦念着娘娘,只碍着宫中如今事多,不能来瞧主子。昨儿是奴才当值,奴才听着陛下整夜翻来覆去,竟是一夜没睡安生,今天早上起来,眼睛都黯淡了。一早的,便巴巴打发了奴才过来,送来这幅笺,说是娘娘您看过之后便明白了。”
子静将那笺捧在胸口,贴身捂着,半响才道:“玉梅,取了赏银出来谢谢这位公公。你且稍等一下,我去去内室便来。”
那小太监连声道谢自称不敢受赏,子静也不理会,自己径直去了寝殿。宫人打起珠帘,一壁走到妆台前,想了想,顺手撩起自己的一头长发,右手执了妆台边的一把银剪,“咔嚓”一声便落下一缕如云般的秀发来。
放下剪子,将断发在手心里细细揉了,叠声唤宫人取了笔墨过来,倚在窗前的紫檀案几上,取了随身用的白色素巾展开撸平,提笔走了几下,待那墨迹稍稍干了,便将其折叠收好,并着那缕发丝也一起揉了进去。
少顷出来大殿,便将丝巾交给那等候的小太监,嘱他一路小心,定要亲呈于陛下跟前。
小太监自是点头连声答应,躬身慢慢退了出去。
是夜,天子寿诞宴席开于汰液湖上。宫中处处张灯结彩,嫔妃们早早的打扮了,香风拂开,艳丽容色带笑,三两结伴的相携着去参加晚宴。
子静借了身子不适,且未正式册封,如此出席有失皇家礼节,只是打发人送了贺礼呈上。一时又赏了银子给殿中值夜的宫人们下去自己玩乐,直到估摸着满宫中人们都去了北面园子,子静这才携了玉梅进了寝殿,开始更衣装扮起来。
今夜她特地选了一件粉蓝色的水袖长裙,裙裾与广袖口都镶嵌着泪珠形的水晶,走动时,身形摇曳处,便见得波光粼粼,如花照影一般。
今夜她特地选了一件粉蓝色的水袖长裙,裙裾与广袖口都镶嵌着泪珠形的水晶,走动时,身形摇曳处,便见得波光粼粼,如花照影一般。照常梳了长发,只将那一束新近剪下来的发丝用丝绦给束到了脑后,随手在妆台边的花瓶内取了一支白玉兰花簪上,也不拘戴什么首饰,对镜自揽,甚觉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