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得到自己一颗心不知所以的跳着,听得到自己时而平缓时又急促的呼吸。……一重重的琉璃宫阙被她深一脚浅一脚的甩在后面,突然脚下一滑,身子重重摔在了地上。
膝上的疼痛刹那椎心刺骨,她伏在雨水中,半晌挣扎爬不起来。这场雨来的很急又很猛,大抵是夏夜里的一出惊雷吧,天公发怒来的快去的也快。不多时雨势便渐渐缓和了一些,子静咬牙撑着正要起身,却听得身后一个声音道:“谁人在那里?”
那声音很是和气和熟悉,子静一转头,便见了兰妃一脸平和的端坐在宫车中,正掀了帘子望着自己。
宫人打起宫灯下了地来,往子静身上一照,便惊呼道:“是贵妃娘娘……?”。那声音带着惊骇和许多复杂的内容,子静却突然经不得这样一个名号的称呼,顾不得腿上的剧痛难当,只拖了身子便往前奔去。
这一刻,她只觉自己不想见到任何人。所有的伤痛,所有的不堪和惨淡,她都宁愿自己一个人承受。
身子用尽全力往前走,心里却只有一个声音,不断的告诉自己:回去!快些回去!躲在暗处舔舐着那些汩汩往外冒血的伤口吧,你的眼泪,不需要任何人来观摩怜悯。
这里,亦从来不缺少红颜的斑驳之泪……你看,你看那繁华宫室的每一道门扉,那光鲜的朱色华漆都盖不住底下隐着的层层黯淡……一扇扇紧闭的宫门,镂花朱漆填金,本是极艳丽热闹的颜色,在沉沉夜色与雨丝浇灌下却是殷暗发紫,像是凝伫了的鲜血,映在眼里触目刺心。
子静来不及思考,只是涉足往前趟水而过。她的眼睛掠过了那些高大的门庭,只隔着这样一扇门,里面却是寂无声息,寂静的叫人心里发慌,恍惚里面并没有人。亦或者,这里----根本只是一堆活死人的墓穴罢了!
子静冷汀汀的打了一个寒颤,不敢再往下想去。心里一时便如乱刀绞着五腑六脏,直痛不可抑。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背心里竟虚虚的生出微凉的冷汗来。
终于看见了湘云殿那扇紧闭的大门,她已经撑到了极限。胸腔里似乎有一团炙热的火焰,只消停顿半秒,下一刻便要喷将出来,踉跄着靠在了门扉上,嘴里只是轻轻唤了一句:“玉梅……”。
她就此湮灭于一片无边的黑暗里,所有的思绪都隐淡了于一个黑甜的所在。
不知多久,仿佛是一个沉长的梦境之中,隐约听见耳畔有婉转的歌喉远远传来,却偏生是一首无限凄凉柔肠寸断的《汉宫秋》。
那声音唱的极尽柔婉悱恻,声声慢,又字字腔圆曲润: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泣寒,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
极苦极浓的药汁,在舌尖涌进来,子静偏过了头,轻轻摆了头道:“不要,子静不要喝药……不喝……”。这一动,便洒了一片温热的药汁在那粉白的颈子上。
玉梅叹口气,取了巾子过来擦拭干净。她温言哄着:“来,小姐,您发着烧呢,太医说了,喝了这药才会得好啊……”。她学了苏夫人的口气,哄的子静终于乖乖的喝下了药。
殿外走进一人,玉梅正给子静擦拭嘴角,宫人在一旁递上巾子后便躬身屈膝道:“给兰妃娘娘请安!”
玉梅才一抬头,便见兰妃一身深紫色云锦软缎宫装,裙裾是百合莲花镂空图纹,细密的用小珠坠了下来压住边。面上带着几分和睦的微笑,头上是点翠满钿,累丝凤的金珠颤颤垂到鬓旁,更添得那平和的面容上多了几分雍容华贵。
“兰妃娘娘……您来了……”。玉梅一见到兰妃,忍不住眼圈一红,啪塔啪塔就要掉眼泪。兰妃赶紧快走几步,将玉梅拉出了寝殿,细细问了几句子静的病情。
玉梅皱了眉头,将手中的药丸碗往大殿中的案几上一摆,便叹气道:“唉!不满您说,我家小姐这几日是水米不进,只是昏着发烧。太医也过来瞧了,诊脉过后只说是气急攻心,肝火郁结,加上受了大寒,又偏生赶上来月事……好容易今天总算喝了点药,烧是退了些,不过那精神气儿……你也瞧见了。我现在就求菩萨保佑,希望小姐能平安无事过了这一关……”。
她说到这里,不由的语含了呜咽,那嗓音硬起来,便转过脸去擦拭了一把眼泪。
兰妃也是一阵沉默,半响才问:“陛下……一次也没有来过吗?”
这话不说倒还好,说了更惹的玉梅气不打一处来。她环顾了四下并无外人,便顺了自己的心气咬牙恨声道:“照我是个丫鬟奴才,原本不该评论主子的事情。可陛下这回也太过分了,凭的就为了一个名字和小姐生了这么大的气,现在人都病了这么些天了,竟然连瞧也不过来瞧上一眼……我这心里,真是替小姐感到不值……”。
兰妃原本心里就有几分猜疑,这时听玉梅说了这几句就愈发澄净明了了。说到底,还是那个玉佩的主人,拦在两人之间.....
她一面端了一杯茶水在手里摩挲着,侧眼窥视了一下寝殿中毫无动静的子静。帘幕重重隔着,自然是雾里看花什么也瞧不清。
兰妃心中一动,她将玉梅拉到身边附耳道:“这话你可记着,不许在别人面前说起。你家主子现在既然病着,这殿里的大小事务可都得你操心了。要是缺了什么,你只管到我宫里来找我,或是叫人过来说一声。总之,你好生守着贵妃,不可再出什么别的乱子了。”
玉梅点点头,可怜巴巴的抬头望了望兰妃说:“兰妃娘娘,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我家小姐,可是淋着雨一人跑回来的,一进门,人就不行了……”。
兰妃叹息,但没有再说什么,她将手里的茶杯搁置到手边的案几上,指了指自己带来的几个盒子道:“这些是上好的燕窝和花胶,好生仔细弄一下,给你主子炖了服用,可以补气养血的。”
玉梅谢了,命人收了起来送到厨房去做,自己顺着兰妃的步子送她出去。到了门口才听见宫人唤道:“玉梅姑娘,贵妃娘娘醒了!”
兰妃回头一笑,着令玉梅赶紧回去了,她自己带着几个宫人出了门上了肩辇回去。
玉梅走近了床边,见子静正掀开锦被撑着要下地来,唬的她一时急的不行,只连声劝着,两手将她按回了床上。
“我的好小姐,您这是要我的命吗?才好一点,几天都没有吃东西了,怎么这会就巴巴的要下地来?我求求您了,要什么我给你去拿去,厨房在给您炖燕窝粥呢,一会儿您吃了再下地好不好?”
说罢,便双膝跪在了床前的花梨木脚塌上,两眼一红,便又要流泪。子静侧头一看,心知玉梅比自己还小了两岁,不过是个孩子呢,这几日这么多的事情,真是愁也要把她给愁死了。
子静面上挤出了一丝微笑,满带歉意的看了看玉梅略微憔悴的脸庞,和眼下的些许青色,嘴里只是道:“我是见身上这件小衣污了,原是想着去屏风后换一件。你倒好,还以为我这是要去寻死觅活呢……呵呵呵,你放心吧,没见得你出嫁生孩子,我是不会这么快死的……”。
说罢,便轻轻笑了起来,这一笑之下扯动了胸口,喉咙中顿时涌上一口痰,只卡在那里,半天也退不下去。一时俯身下来咳嗽,饶是咳了半天,只憋的小脸火烧一般的红,那胸口的气却越来越不顺畅。
玉梅大惊之下赶忙过来扶住,用自己的双手给她拍了拍后背,忙活了半天,子静才终于虚弱无力的歪在她身上,两眼悄然闭上,身上那件蔷薇色的寝衣却被冷汗沁了个透。
一时放下了子静,玉梅少不得又重新命人打了热水过来给她擦拭身子更衣。忙活了半天,才出殿,便见得天边已是夕照时分了。
这面的含元殿静极了,地下的百合大鼎里焚着瑞脑香,幽幽不绝如缕,散入暖阁深处。皇帝端坐在宝座上批阅奏折,他的眼睛停留在几页折纸上许久,面色晦暗不明。
徐致躬身在一旁,见皇帝露出少有的犹豫神色,不由的侧眼去偷窥了两下。那奏折上字迹苍劲,显见下笔之人自是不凡,徐致立的离案几有几步的距离,又不好明着举目去看,因此只看见了起头和收尾两行字。
他自跟在御前当差多年,朝中臣工们的奏折无非都是那个格式。这折子,一开始也是恭敬的叩请天子:“末将霍浩天,叩请皇帝陛下圣安……末将并非倦怠臣工将士之责,实乃舍妹病重,乞陛下开恩垂怜,着末将返回京中半月时日,感恩不尽矣!”
徐致只看了头尾,便已尽数知道皇帝的愁绪是为何而起。而今霍家在军中声望与日激增,甚至是许多边疆的守军只知有霍将军,却不知道有皇帝南宫凌沣。霍浩天,更成了皇帝心头的一根硬刺,欲要拔除,却又怕动摇国体安宁。
见皇帝脸色始终阴郁,徐致少不得心里含了几分担忧,最后还是将眼睛收回到自己的脚下,心里只是暗暗的盘算着。
南宫凌沣思索良久,手上将朱砂御笔在砚台上醮了又醮,最后还是提笔写下寥寥几行字,抬头对徐致说道:“唤当值的信使令进来,着将此信火速送往边关霍将军帐中。另外,唤兵部尚书史至盛过来这里候着。”
徐致躬身领命而去,少时便见一个身形彪悍魁梧的军服男子走到殿前,俯身拜下道:“参见陛下!”
南宫凌沣只说了两个字:“免礼!”随即将方才内监用烫金封口的批函由徐致转交给来人。
那信使令御前来往颇多,负责的乃是将天子的谕令直接转交给各省各州的最高长史或是将军,当得此职之人,必是皇帝的亲信一党。
这会接了书信只见封口用了紧急绝密的烫金封口,心中一凛,随即将书信奉过头顶,俯身道:“陛下放心!人在信到,微臣不敢有半点疏忽。”
南宫凌沣点点头,旋即开口道:“此行辛苦,你下去多支些银两以作盘缠,记住,沿途各路不得进入官办驿站打尖歇息。朕曾给你们开辟过另外一条更换马匹的隐途,此行你便按照之前的指示去走。不得张扬,不可引人注目。见到霍浩天,将朕的手书当面奉上。”
那信使令一一记下,正要告退时,皇帝才加了一句:“不论他接到此信后说了什么话,你都要一字不差的回禀朕!你可清楚?”
这话说的隐晦,看似平常,其实最后一句,生生隐下了一大半----你可清楚,其实便是敲打了信使令,清楚其中厉害关系,万不可存了大意或者二心。事实上,皇帝可能一早就在朝中诸臣和边防大将身边埋有卧底伏笔,饶是如此,他依然不敢大意。
一时信使令郑重拜别,弯着腰缓步退了出去。
南宫凌沣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暮色已经深了,夜晚可能有骤雨来袭,此时天气闷的连一丝风都没有,那焦躁的热带着一些酝酿着的不安,笼罩在这九重宫阙之上。
南宫凌沣一时推开了手边未完的奏折,负手走下殿来。他缓缓走到殿前石阶前,只仰面看着傍晚阴暗的天色,并不言语。
徐致小心翼翼的看着皇帝的脸色,少顷低声问道:“陛下今儿辛劳了,从早到现在,也不得闲了一刻。这会既然天色暗了下来,也到了晚膳时分,不如去别宫嫔妃那里用个晚膳?也好调剂调剂心情……”。
南宫凌沣沉吟不语,恍若未闻一般,仍旧只身立着。徐致吃了个鳖,一时不敢再出声,只得躬身立在一旁。
南宫凌沣在含元殿前立了许久,才突然道:“陪朕上去城墙上面走走吧!”
话一出口,徐致便忍不住叫苦出来:“陛下,您是万乘之躯,如此冒险,奴才实在不敢……”。他话未说完便被当头截住了,皇帝一声断喝:“嗦!朕叫去就去,凭的怎么这么多话?”
徐致登时苦了一张老脸,只好赶忙去准备。这面吩咐的齐备了,一转头便见皇帝已是负手徒步走出了老远。
“陛下,这到城墙还有好一段路呢,奴才给抬了龙辇过来,您坐着过去吧!”
“不妨,朕坐的累了,想走一走。”南宫凌沣头也不回,只缓步向前去了。
徐致一时没了辙,只好招手命自己身边亲近的八个小太监跟着,又点了几个平日稳重的宫人端着巾子和茶水随在后面。一行人紧赶慢赶,跟在了皇帝后面迤逦而去。
不多时天色便黑了下来,宫人早备了四盏宫灯出来,此时立即点上,四个太监上前去躬身在前照着引路。皇帝走的不急不快,似是闲庭散步一般。
饶是如此,徐致心里却愈发的没有底了,今日西南边境告急,镇守西南的大将军林宇锋一日内上了三道奏折,请求朝廷增加兵力剿灭前来犯境突厥大军。
皇帝整日埋首于案卷之中,此时散步,显见是有心事不能排解。
一时走到了内殿的第一道宫门神武门前,驻守神武门的将军闻讯赶紧飞身过来拜见了圣驾。南宫凌沣只是摆手道:“朕不过是出来走走,不要惊动了守军,你忙自己的去!”
那禁军将领恭恭敬敬道了一声“是!”,垂手退后,随着皇帝的圣驾一同来到至神武门下,徐致说了一声:“开城墙门,陛下要上去瞧瞧。”那将领赶忙亲自去开了那尺余长的大锁,跪倒一旁恭请皇帝上去。
南宫凌沣待上了城墙,才觉出夏夜的风也是如水一般的沁凉。因是京中皇城的城墙,前面概无遮蔽,那风便直直的朝这坚固的城墙直扫而来。
走了不多远,便择了一处开阔地带站住脚。凭栏望去,只见禁城之外,东西九城万家灯火如天上群星落地,璀璨芒芒点点。
神武门上本悬有巨制纱灯,径圆逾丈,此时亦在风中摇曳不定。
愈往前走,那晚风愈是大,吹得人衣袂飘飘。再前行去,四下里已是寂静无声。仰面一看,唯见那深蓝如墨的天上一钩清月,低得像是触手可得。
徐致落后半步跟着,只觉暗夜里皇帝的身影渐渐萧索起来。他便是这般负手徒步行着,也不言语亦不做任何叹息,唯其这样,却令徐致隐隐觉出不妙的压抑来。
走出了老远的路,风愈起愈大,吹得皇帝身上那玄色长衫飘飘欲飞。坠于腰际的那个明黄色香囊许是耐不住这般劲风,竟然一下子便脱了丝绦带子,眼瞅着就这么飞出了城墙的护栏,往那外面几米深的护城河里掉了进去。
徐致赶忙飞身上前欲要扑住那个香囊,不料还是手慢了半步,手掌一空,便听得那风里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花香,再看皇帝腰际,哪还有半点芳踪?
一时苦了脸对皇帝说道:“奴才该死!请陛下责罚!”
南宫凌沣却紧紧贴在护栏边,眼睛一丝不错的看着那香囊掉了下去。他只是看着,身子却丝毫不动。夜风劲疾的拂来,吹的身上那玄色暗纹的长衫远远向后摇曳,飘忽不定的玄,与天际的漆黑融为一体。
其实,他心中明白,以自己的身手,方才完全可以伸手接住那个香囊。但,之所以选择了观望式的放弃,其实……亦是自己数日以来心中纠结的一个告别。
罢了,自己即使再多眷恋,奈何她的心里,早已有了别人……并非执意求了这般互相伤害彼此折磨,但求而不得,便是自己拱手江山,只怕也换不来她的真心吧?生平自问并非多情之人,也曾细细思量过,如何以平常之心去爱她。
但这爱却经不得一再的考验,他无法忍受她屡屡因为霍丛烨三个字而失神,那其中惊怒的感觉,仿佛就是不愿承认自己在某一个方面输给他一样。
他自负是天子,天下再无人可以与之相并肩的男人,试问如何去忍耐自己心爱女子的不忠?即便那不忠,只是思想上的,于他来说,也断然不能容忍。
这种失败,较之眼下的西南战事,令他更觉万分的颓丧与恼恨。不自觉的,他也恨上了那个自己深爱的少女。你便是如此的伤了朕,朕又何妨还你以三分颜色?既然我们不能相爱,便让我们彼此怨恨吧!
或许,恨会比之爱,来的更容易面对。
就是这一刻,立在夜风里,背着的手曾经想要去把握那坠落的片刻,但后来还是渐渐冷了,一分一分的松开,慢慢的松开,那指尖却失了热力似的,像是端过冰碗的手,冷的、凉的、一直漫到心尖上。
挥了挥手,示意徐致起身来。徐致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皇帝的声音还是如常的淡然:“你去吩咐御厨弄些酒菜,朕今夜与兵部尚书史大人一同进膳。”
徐致“喏”了一声,便就地这身返回。不多时,皇帝也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下了城墙。
这夜皇帝与史大人在含元殿共进晚膳,饭后一同商议边境战事到很晚,深夜时分才起驾召了兰妃到甘露殿侍寝。帝妃二人说了些话,夜深之后才安歇下来。
湘云殿里,子静与玉梅两人并排睡在床上,下午厨房里熬了一些燕窝粥上来,子静吃了一小碗,精神也渐渐好起来。
到了夜色上来时,子静叫着要吃个冰碗。玉梅见拦不住,便去厨房吩咐厨子做了一小碗,用银盘托了,送到子静的手里。
子静病的有些倦怠了,这一上来就有些怔仲的瞧着那缠枝莲青花碗中的冰块,已经渐渐融至细薄的冰片,欲沉欲浮。甜瓜是碧绿微黄的颜色,削得极薄,隐隐透出蜜一样的甜香。
浸在冰碗中,一丝一丝的寒凉,这面看着,伸手去取来时,却仿佛被那冰冷的温度给灼伤了手一般缩了回去。迅速的转过了脸,眼里却生生的逼出两行泪来。玉梅不知所以,只以为这碗太薄了,一面就端了出去换个厚的来。
她哪里知道,子静是见到那嫩绿的蜜瓜,勾起了心底的苦水。那痛来的汹涌,思念也随之漫漫泛上心头。咬了牙,将胸口的郁结大口大口吐了出来,心里只是发狠的念道:“你既然绝情,我又何必苦苦念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何必当初?”
那心里的怒意渐渐漫过一切,胸口似有一团火一般,烧的甚是旺盛。待玉梅再端了冰碗过来时,子静伸手取过,不声不响的,却也很快吃了下去。
这面取了丝巾擦拭了嘴角,心里却突然渐渐生出寒意来,微微打了个寒噤,玉梅取过锦被给盖好了,玉枕挪到一旁垫上薄绸,这才给她安枕睡了。
一侧脸,见她仰面躺在枕上的唇角渐渐浮起笑意,那笑里却有一缕凄然的悲凉,心中微觉害怕,轻声问:“小姐,您这是怎么啦?”
子静轻轻摇一摇头,道:“我没事,就是这会子倒觉得寒浸浸的,冷起来了。”玉梅忙道:“叫您不要吃冰碗您就是不听,这会好了,才好一点就寒了起来。仔细盖着被子,早点歇息吧!晚上要是不舒服了就叫我,我今晚在屏风后面塌上睡了。”
子静摇头道:“不必了,你这几日都没好生安歇过,一会叫其他人进来值夜就是了。再说我也没什么大碍了,明天就可以起来去后殿赏花了。”
玉梅斜了一眼,无奈道:“我就盼着如此,您可要记着自己的话啊!”
这面掀了帘子端了碗出去,子静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响,直到后半夜才朦胧涌上睡意歇了。
第二日兰妃便过来湘云殿探视,子静正换了一身家常的碧色衣衫坐在寝殿中的塌前写字,玉梅一见兰妃便笑着迎了进来,一手拢了珠帘,一面躬身向兰妃道谢:“多得您送了那些燕窝过来,小姐这不立时就好起来了吗?您来的巧,她这会想来还在窗前写字呢?”
兰妃亦是有些欢喜的回言:“那敢情好,看来我今儿个来的还真是时候。对了,太医一早可有来请脉?说了什么?又开了些什么药?早起可有吃些东西……?”
子静在寝殿里听得兰妃絮絮问来,不由的失笑道:“姐姐,你倒真是能者多劳,我这今早原本浑身无力的,许是料到你要来,这会已经好了大半了。真要说,你比那汤药还管用的多呢!”
说罢丢了手中的笔吸了鞋子正要起来,兰妃人已经如花拂柳一般进到了跟前了。帘外繁花照眼,碧绿的芭蕉展着常绿的身姿,映衬的子静一张俏脸凝脂一般的细腻柔白,那眼睛里含了一丝笑意,迎面看去,只觉眉梢的根根毛发都细密如同天公描画出来的一般精致。
兰妃心里暗暗赞了一回,面上笑着福了一礼道:“见过贵妃娘娘!娘娘金安!”
子静笑着唾了一口,以手上的丝巾掩面笑道:“如此辛苦顶了这么大的太阳走来就是为了来取笑我?既是如此,尊驾还是请回吧!”
一时两人相视而笑,兰妃亲热的拉着子静在塌上坐了,看了看她的气色由衷道:“其实你原本身子就不好,何必跟他置这等闲气?陛下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
子静听得她这么一劝,便笑着回了一句:“是啊,置的什么闲气呢!其实你今日能来也好,我也索性把话给你说明白了。陛下对我也就这样了,以后,不必再提这话。”
兰妃一听之下顿时失色,她抓了子静的手急急问来:“什么叫就这样了?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子静叹了口气,对玉梅说:“兰儿,还不快去给兰妃奉茶过来?一会我们还要去御花园散步呢!”
玉梅应了一声立马就掀了帘子出去,兰妃依旧是直直的看着子静,有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对眼前这个十几岁的少女并不了解。
她的眸子清冷,有种隐下的锐利藏在其中。她抿了一丝微笑,脸上却连半分笑的暖意也没有----她不像是在自己面前刻意说谎,那种眉宇间的决绝,倒像是真的要看淡此中的一切,包括,她与帝王之间的那份情缘。
自己还能再说什么?若是他们自己放手了,不愿纠缠了,旁人的话又起的了半分作用?兰妃这时觉出自己与她的不同来了,平生自负也是才女,出身家世亦不算微贱,但此刻比来,她却发觉自己不能同子静一较长短。
她做不到像子静这般爱恨分明,决绝毅然。于她来说,爱一个人便意味着一生的痴心相负,不论这个人最后是不是让自己受伤绝望。对她而言,爱了便是意味着不能回头,没有转身的机会----其实,这后宫中绝大部分的女人,都只能安守于这样的命途。
子静将头偏向殿外的天空,窗外碧空如洗,有开到荼蘼的花儿在高高的枝头坠落下地。风儿吹来,便卷着上了半空一起飞舞……她痴痴看着许久,只觉心里渐渐起了一阵一样的寒流,不是痛,而是迟钝的麻木,极细的一线线,绕上来,绕上来,麻痹的缠绕着,连心都像是裹上一层厚厚的茧。
其实决绝,亦是需要付出常人所没有的耐力的。忍得住痛,咽得了那钻心的黄连苦,抵得过那缱绻思忆所带来的一切温情过往……但,若做得到这些,试问天下又有什么可以难得到她呢?
子静抬头在兰妃的鬓角拈下一片细小的花叶,对她温然笑道:“兰姐姐,外头天气这么好,你难得得空来一次,我们一起出去御花园走走,可好?”
子静如是笑着对兰妃说来,那拈花的手指尚未放下。窗隙间日影静移上来,照着案几上瓶中一捧玉簪花,洁白挺直如玉,香远宜清。她纤细的手中拈起一枝花来,柔软细小却精致的花瓣拂过脸侧,令人神思迷离。
窗上凸凹的花纹透过薄薄的衣衫,硌在手臂上,细而密的缠枝图案,枝枝叶叶蔓宛生姿。翠荫浓华深处隐约传来蝉声,间或有几下芭蕉叶儿拂动的微风透过窗棂缝隙传来。
兰妃静静看了一会,忽然觉出她是这般沉静自在,而自己这时的窥视,却隐约透出几分不堪来。
却不过她的邀请,便起身一同去了。此时天刚过清晨,太阳初升,倒不觉得热。兰妃也随着子静一起,不坐肩辇,两人相携着并肩往御花园去了。
玉梅撑着伞,跟在子静身后,兰妃的宫女们随侍一旁,不时有路过的宫人向她们躬身行礼。
一时到了御花园南面的柳岸闻莺缇,宫人收拾了一处清爽的靠着水榭边的亭子给她们坐下了,奉茶的小宫女带了冰镇青梅汤呈上。那青梅羹中放了冰块,冷香四溢,银匙搅动,碎冰叮然有声。
子静这面舀着喝下一小口,便颦眉道:“姐姐素来喜欢喝这个啊,我却是喜欢吃甜的,这个汤这么酸,还真是喝不习惯呢!”
兰妃忙回头问了身后的宫女:“有带别的茶水出来么?那个杭菊白茶呢?”那宫人连忙俯身回言:“今儿出来的早,其他的茶水,都还没沏好,所以……”。
兰妃这面皱了眉头,正要再说什么,子静忙一把拦了,朝玉梅使了个眼色道:“不妨事,其实我素日喜欢喝那洛神花茶,这茶弄的工序复杂,不是我身边的人也搞不清楚。姐姐不用责怪她们,我这就叫玉梅回去沏上一壶送过来就是了。”
玉梅见状,只有笑道:“小姐不说我都想不起来,原来您那执扇也忘了在殿里了,我这就回去取,一会就回来。”
说罢,便转身拂开亭子两边的柳枝,钻进了那清风习习的水榭小道上,一径走了往回走了。
兰妃心有所动,见玉梅去得很远了,渐渐看不见身影,这才缓缓敛了裙裾起身。将手中的青梅汤放下,宫中执了一把长圆形宫扇,一手拉了子静起身走到水榭边立着,凝神问来:“你有什么话还不能当着她的面说的?这样打发了她走开,倒叫我疑心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呢!”
子静亦平视着兰妃,她的眼神深邃,似乎要透过那双明丽的眸子看望她的内心深处。如此沉默不语,脚步却已缓缓往水榭那头移了移,兰妃有些不解,也只有跟了过去。
两人走出了一段路,良久,子静才忽然回头开口道:“姐姐,我想问你一句话,请你务必要诚恳答我。”
兰妃怔住,但子静的眼神如同一把锐利的软剑一般刺来,她既无从躲避也不能被她看出自己的心虚,少顷,只有点头道:“我只管照直答便是了,你问吧!”
子静依旧不肯移开眼光,缓缓扫过她面容上的每一处,只见兰妃眉头微蹙,那眉峰隐约,如同远山横黛,头上赤金凤钗珠珞璎子,极长的流苏直垂到眉间,沙沙作响。
水榭旁时有清风拂面而来,那风儿带的偶然流苏摇动,闪出眉心所贴花钿,殷红如颗饱满的血珠,莹莹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