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致扶了皇帝到上书房偏殿里换了朝服,再看时南宫凌沣已经神色如常:“去上苑。”
御花园上苑,在皇宫的极南之地,周边全部围着两丈高的围墙,供的是皇帝秋游狩猎之用。时已盛夏七月,上苑的枫林此时已开始霜红遍地。
皇帝换了日常穿的一身银清色长衫,弃了龙辇,翻身上马急驰而去。
骏马飞奔,远远已经望见一片枫红似火,如燃着半边天际,掩映着玄色琉璃连绵起伏。京地气润厚,秋深枫红总要在九月间,但上苑火枫之树异于常种,七月便红叶如烧,所以上苑观枫乃是一奇景,历来随驾秋狩的文臣博儒,颇多歌咏之词。
但南宫凌沣此时奔赴上苑,却并未携带臣下。他一路携风,到了枫林之后,便在晚秋亭前驻马,传令道:“去请吴王进宫!”
徐致慌忙安排内侍快马出宫,持了自己的令牌去见了吴王传达口谕。待他急急赶来上苑时,只见南宫凌沣一身家常衣裳,披着件绣龙纹的单襟夹衣坐在听波榭上,看小太监们搭培育菊花的木架子。
吴王早已风闻今早朝上之事,他不作声行了见驾的礼,皇帝命徐致搀起来,又笑道:“看看你风尘仆仆赶来的这样子,倒真叫朕心里头打不过去。其实原也只是朕一时兴起,这才急急的打发人去请了你过来。”
吴王心中有事,也不多做客套,谢恩坐下便道:“臣弟有个不情之请,恳请皇上准允。”
皇帝捧了一杯茶水在手,随即头也不抬的问:“什么事?”
“臣弟请皇上罢了对霍浩天的弹劾之议,下旨恩恤其家人。”
皇帝脸色微变,但瞬间又笑了:“朝中人才济济,便是将才,周国也大有人在。他从来狂妄,现下更是目无君上,罔顾三钢五常,此等人,你何须为他进言?”
“陛下,臣弟之所以为他进言,其实也是为了保住您心爱的贵妃。”吴王见皇帝面色平静,深眸里深邃无垠,闻言竟然微澜不兴,知道他现在已经完全平息了下来。
他素来冷静睿智,今早之举动,实在叫臣下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而下朝之后,臣工们难免找了些内监宫人打听,圣上最近是否有何失意之事。不多时,宫中便有风言风语传出来。
那话里话外,都是朝了皇帝盛宠数年的贵妃而去。
大意是说,昨夜禁宫刺客出没,那刺客竟是奔了曹贵妃寝殿而去。皇帝出动了宫中值夜的禁军与龙骑首将,撒下天罗地网,却最终无所收获。
有人在贵妃所住的紫陌殿外,发现有新鲜的血迹,而皇帝昨夜原本驾幸紫陌殿的,后来却不到半夜就大怒而归了。
加上曹贵妃本就出身外戚世家曹府,是曹太后的亲外甥女。入宫三年,多有乖张冷漠示人的议论,又从不与宫中嫔妃来往,其人未免在外界看来颇多疑处。又有宫人私下传出,指曹贵妃早有心上人,其实是无心皇宠,几次三番惹怒皇帝,其实就是请旨自废出宫。
这下子一众朝臣都大出意料,因为皇帝自得子静,宠爱逾制,为其册贵妃之事与内阁礼部三司颇多争执,气得礼部尚书还大病了一场。
而这番流言蜚语,却隐约传出曹贵妃之无心皇恩,不恤龙宠,其实是另有所想的缘故。这个流言传出来之后,便在市井之中不胫而走,百姓们茶余饭后,既是作为谈资笑料,也是深感意外。而在这个消息之后,未过半日,朝野之中又渐渐起了另外一种更加可怕的流言。
有人开始私底下传说,身为朝廷重臣的霍浩天之所以逆旨行事,乃是不满皇帝夺了霍家公子早已定好的未婚妻为贵妃,而霍丛烨之所以被发配西南军中服役,更是因为天子夺人之好,心中只恨不得斩草除根才好。但霍家本来就人丁凋敝,霍浩天为国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其膝下不过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此这般说来,皇帝这般咄咄逼人,便委实有失作为一代明君的风范。甚至,有暴虐之嫌。
一时京中府内各部,均言之凿凿,更有茶楼瓦肆,传得更是绘声绘色。常常三五人坐定,待堂倌倒上茶来,不过数语,主客总会有人提及这桩“天下第一大笑话”----天子为美色所惑,竟然强夺尚未成人的闺阁淑女为贵妃。
而霍家世代忠良,最终也忍不得这夺妻之恨,更兼爱子被发配边疆,这才不得不冲冠一怒为红颜。
此中细节,在市井中人口中传开时,引了无数人为之好奇。这等宫闱密闻自然最千古难遇,一时间,讲者口沫横飞,听者啧啧称奇。
此时吴王南宫凌戍来见皇帝,兄弟俩自然少不得说起了这件当下最为要紧也最为心烦的事情。
“陛下,眼下京中朝野内外都传了这样的风言风语出去。臣弟以为,陛下此时更要宽怀大度,下旨恩恤霍浩天,这样一来,一来可以昭显陛下的仁厚之心,自然流言就不解自破。更何况,曹贵妃说到底不过是区区一位贵妃而已。只要她一日不做中宫,陛下您再冷落她一段时间,世人的议论也就自然平息了。到那时,陛下再缓缓图之,也未尝不可啊!”
南宫凌沣听了这番话只是沉吟不语,他捧了手中的茶杯,慵懒倚在亭中的美人靠上,半响才道:“徐致,给朕去取酒来!朕要和吴王在上苑用膳。”
四下的宫人全部垂手退下了,只余了几个小太监,远远候在甬道旁,听候差遣。
“陛下一向圣明,如今为了一个女子,引得朝纲不稳,臣工不忿……臣弟斗胆,如今这风头火势之上,还请陛下早日将曹贵妃送出宫去,以免红颜祸国,让陛下受了千古骂名。”眼见四下无人,吴王面色深沉,俯身跪请。
皇帝不作声,一时间水榭里外静下来,只闻荷池底下“咚”的一声,荡起了一朵小小的水花,应是正在岸上晒太阳打盹的小蛙,这时觉得热了旱了,便举身跃入水中。
皇帝看着那渐渐扩散的涟漪出神,心里却想起那一双清澈的明眸来。他有些失笑的低声说道:“你知道她在朕心中的位置,却还是要说出此言,可见,你今日所来,只怕不是为了和朕吃顿饭这么简单吧。”
吴王不见他发怒,这才抬起头来,嘴角微微一沉,旋即缓缓道:“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在上书房读书,臣弟八岁时,老师讲《大学》内中有一句金玉良言。臣弟不恭,这时引了来,请陛下一听。”
皇帝闭目,似是回想起少时的那些回忆,少顷便点头,示意默许。
“夫子讲治国之道,重指一句: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矣。”
南宫凌沣不接,继而漫漫问:“还有呢?”
“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吴王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涟漪:“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皇帝阖目良久,这时才终于正视吴王,口中道:“朕素来敬仰父皇的治国之道,自登基之后,也恪尽职守,谨守为君之道,从未敢有一丝懈怠。而今,却是被卿这般耳提面命。朕……”。
吴王再次跪下,以额触地道:“陛下,臣弟不恭,实在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您若真是这般痴迷下去,那么才是真正的会害了曹贵妃----您想想,以她的出身,您这般为她而轻了天下,只怕,她势必再也活不得了!”
他这面说了,便在衣袖中取了一根黄绫出来,双手奉着,递到南宫凌沣跟前。
“这是臣弟进宫时,皇太后命人送来给臣弟的黄绫,皇太后还有一句话,让臣弟转告陛下,说父皇当年便是痴恋纳兰仙卉,也并未因为她而有负于天下苍生。陛下既然是父皇钦定的天子,便不可有负于父皇。陛下,请您圣裁。”吴王说到此时已经语含呜咽,两行清泪默默淌了出来。
南宫凌沣有些感慨的看着那方黄凌,他知道,对于自己这般对待曹子静,其实自己的母后早已十分的不满。但母后生性淡泊,自做了太后之后,便奉行不过问后宫诸事的原则。而正所谓是之子莫若母,自己心里想着什么,作为母亲她岂有不明白之处?而今这般不顾一切的送上了一方黄凌,逼迫自己绞死曹子静,也不过是她再也无法隐忍下去罢了。
而后,南宫凌沣更想起了父皇一生中可以说是唯一珍爱过的女子,纳兰仙卉。
说起来他与纳兰仙卉也算是中表之亲,她是长公主姑母所生,是他的表妹。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女,最后却成了父皇心头最最柔软的一处伤痛。
当时的父皇真是爱极了她,为了她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顾不得了。那么高的悬崖,作为帝王的他也毫不犹豫的纵身与她一起跳下。可纵使这般痴缠迷恋又如何?她是父皇钦定的太子妃,亦是与父皇有着杀母之仇的外甥女,两人相互爱慕却又无法理清彼此之间的恩怨纠葛,国恨家仇,前尘往事,诸多的阻隔,使得她在最美的年华却最终选择以一身隆宠深爱离去,再不回头。
世人都说她羽化成仙,就此修成正果,寿与天齐,可是,她却如此狠心而决绝的留下了他独自寂寞的活在人间。
或者,这便是世人所说的,情深不寿?
南宫凌沣想到此处不禁有些惶惶然的不安,他伸手接过黄绫。一时捏拿不准,便被迎面而来的一阵风给吹到了半空。那绫子极轻薄,飘飘拂拂在半空里展开来,像是晴天碧空极遥处一缕柔云,无声无息落在地上。
皇帝快走几步上前,捡拾起那根黄凌,紧紧攥在手中,过了良久,才发出又冷又涩的声音道:“凌戍,你我兄弟手足,虽非一母所生,但我自问,从来视你为至亲。你----为何如今,连你也要这般的逼我?”
吴王叩首向下,继而颤声道:“皇兄,我们从前虽然也有些龌龊,但自从经历了太子叛乱那件事之后,便便真正是拿了你当自己的兄长,再无一丝一毫的私心可言。皇兄从小便十分的骁勇善战,在众兄弟之中,你是最得承父皇那一身的马上功夫的。旁人都说你是天赋异禀,唯有我知道,那是因为皇兄你为了苦练骑射,付出了众兄弟们所不曾付出的代价。
犹记得,当时一年一度,父皇都要领着众兄弟们前去喀什围猎。而在此之前,咱们都要苦练一段时间的马上骑射功夫。我那时顽皮,其实并未好好练习过,再加上你那么出众,众兄弟们都知道无人能胜过你,有人便索性赌气只是做个样子。只是有一晚,我将随身的一块玉佩漏在了校场,因此夤夜回去取。谁知道到了校场一看,却正好见得皇兄你坐在马背上,身姿矫健,连射十箭,例无虚发。
可就在众人喝彩之际,皇兄你却因为身旁的一盏风灯灭了而摔下了马背。当时我虽然隔得远,可也听着声音,知道皇兄你摔的不轻。原以为你必然是不会参加这一年的围猎了,但三日之后,你却依旧英姿飒爽的与咱们一起随着父皇去了喀什。当日你收获颇丰,只是到了晚间才发起高烧来,父皇闻讯才得知,你原是因为隐瞒了自己受伤的事情,错过了治伤的时机,这才高烧不退的。
而后来御医们上来翻开伤口一看,才发觉你的手肘上早已化脓肿起。他们用刀将皮肉生生划开,你那时十三岁,却硬是忍住了痛,也不叫上麻飞沸,一声都没有哭,眼瞧着那御医替你挤净脓血,后来疮口才能结痂痊愈。”
他轻轻拣了地上的黄绫,泣声含泪道:“臣弟当时便将此事记在了心里,也因此而景仰皇兄您的毅力。咱们都是庶生的皇子,从前怎样境地,彼此都是心中了然。臣弟以为,皇兄你既是那时能忍得了那样的痛,今日为何不能早早……将这个毒疮给除了!”
皇帝南宫凌沣听他这么一说,也是心中大恸,不敢再看向吴王,更不敢看自己手里的那根黄凌。待了许久,他才仰起脸来:“凌戍,她不是我身上的疽疮,她是我的命。就如你所说的,我们都不再青春年少。少年时的义气之勇,而今朕已不能再承受一些那般的伤痛。你们若要逼着朕将她赐死,便是生生要了朕的性命去,你又怎能----生生的拿了朕的命去。”
“皇兄,你醒醒!她若真有意于你为妃,你们又何至于到了今时今日还不曾圆房?一个女子,心中但凡爱你,又岂会留了自己的清白,一直拒绝于你?更何况你富有四海,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她心里明明爱了别人,只是因为身受家族使命,所以才随你进了宫----皇兄,我只是不忿,就连我这个旁人都看得出来的端倪,为何你就是偏偏执迷不悟?”
吴王说着不禁眼露火星,双手攥的紧紧。那黄绫在掌心握的久了,一时竟然“咔嚓”细碎作响起来。
“她心里既然有别人,任你对她再好,她心里也难得有你,你怎么还是这样执迷不悟。后宫妃嫔这样多,人人都巴望着你的宠爱,你何必要这样自苦。”
“皇兄,咱们当日都是庶出的皇子,打小就被教着要隐忍克己,当日你如何得来江山,如何的不易!走到了这一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眼见着你为了她自毁长城!”吴王执了皇帝的手,苦苦恳劝道。
南宫凌沣无语,眼角却有点滴的酸涩涌出来。少顷,他低声叹了一句:“刮骨疗伤,壮士断腕。长痛不如短痛----你说的,朕都知道,都懂。朕并非没有试过,放下----放下不见,不想。”
他睁开眼,一口饮尽杯中茶水“可是,朕做不到……凌戍,若是其他事,任何事,朕都愿意听你一言,唯独是她……”
吴王听得心底一片哀凉,手中的黄绫子攥得久了,汗濡湿了潮潮的腻在掌心。
他转头怔怔瞧着亭子外的斜阳,照在廊前如锦繁花上,那些荷花开得正盛,殷红如胭脂的花瓣让那金色的余晖映着,越发如火欲燃,灼痛人的视线。
他回转身望着皇帝,望着自己一直视若至亲的皇兄。见他双眼望着自己,眼底痛楚、凄凉、无奈相织成一片绝望。
他明知这爱的尽头是一条不归路,他迷失了自我,早已不再能担负得起一国君主的重任----却无力回头,就此沦陷下去。
吴王被这目光激的一阵哆嗦,心底最深处怦然一动,他别开眼,不敢再看。
那样狂热的眼神,那样灼热的痴缠,心里最最隐蔽的角落里,他对自己坦诚了一切。他对她无能为力,只能随着命运的轮盘转去她的意愿之中----这是亡国的征兆,更是倾国的妖魅再现。
红颜祸水……
吴王缓缓起身,他的手缓而无力的垂下去,慢慢的垂下去。手中的黄绫飘落了下来,他转身便要离去。
“凌戍!”南宫凌沣在身后叫了一声。他惊悚的回头,却见得那眼里竟然生生的逼出一层泪来。
他扑身过去跪下,许久之后才低声道:“皇兄,三年大选的天下秀女,臣弟不信无人可以超越她的姿色。你若狠不下心,那么----就交由臣弟来代劳!”
南宫凌沣听罢,只觉太阳穴突突乱跳,额上青筋迸起老高,扬手便欲一掌掴上去。吴王却是挺直了身子,端正跪在他的面前。
他不躲不闪,竟准备受了他这一掌掴。
一时寂静,静的无端叫人心头发紧。徐致正端了酒出来,乍一见这情形,也不得不驻足在几尺外候着。
皇帝终于开了口,他放下了手,那声音却是飘忽的,像是极远的人隔着空谷说话,隐约似在天边:“朕一生拥有过无数的美人,自问平生并不是所谓的情种。“”
后宫中,那么多的女子,如花一样的美人,任朕予取予求。
佳丽三千,无不是想尽一切方法来取悦朕,但朕这一生中,除却元后邢素兰之外,从未真正记住过谁----三十几年来,朕一直习惯一人独眠。
这种孤独无可言说,只有在午夜梦回的时刻,看到枕畔是空的,心里有一块地方,也是空的。你问朕,为何不立后----这才是原因。
朕宁愿孤独,也不愿身侧睡着一些根本不喜欢的女子。她们进不了朕的内心,朕也不愿让她们看见朕的孤独。
只有她,偏生是她,一个或许并不爱朕的女子,打动了朕的心。
那时朕在曹府见了她,其实以为是一时兴起,明知道她是曹家的女子,明知道她心有所属,却还是要恶作剧一般的将她召入了后宫。让她不必再受他人的欺负,却也让她无法如愿以偿的嫁给霍从烨。
原以为就是一个闲来无聊时的玩乐,只因为她那份倔强,朕便想让她明白时间不曾有不向朕妥协的人。谁知道,朕一生精于谋算,却最终败在了她手里。眼看着她在朕身边一天天的长大,她一颦一笑,皆能令朕心醉心伤。而到了后来,变成了她要什么,朕都不能不给,看她哭了,朕的心也要碎了。
她若是笑,朕便恨不能拱手河山随她去----什么是情?凌戍,这便是情。朕到遇见她之后,才明白父皇当年的无能为力。朕早已失去了自己的生命,现下便握在她的手里。
她若死了,你以为,朕还能活着?
你想想吧,朕不能眼睁睁瞧着她去死,你又能逼着自己的皇兄去死么?便是母后,难道就能逼着朕与她一起去死么?”
吴王南宫凌戍闻言沉默良久,最终低声叹道:“皇兄,你可知这样的爱……迟早会害了她!--也一定会害了你!”
他转身,似乎不堪烦忧一般的摇摇头。午后的眼光炙热的烤着,水榭里渐渐起了热气。
徐致捧了酒水和杯具过来,一时给两人斟了酒,吴王伸手也接了一杯,这才低声道:“霍浩天那边,陛下还是下旨安抚一二。至于朝野的议论,陛下,既然放不下她,那么,还是早早的圆了房。依着臣弟所说,只要不给她皇后之位,想来,皇太后那边,也不至于真会逼着您怎样的。女人嘛,心是随着身子走的。她成了你的人,自然就会收心了。”
他临走,却又不忘抛下一句话:“臣弟听说,昨夜的刺客来时径直奔了贵妃的寝殿而去。陛下,您的贵妃若无外心,他们如何能知道您何时离开的紫陌殿?前后不过两刻钟的时间----您或许该回去问问,兴许今夜还会再来的。”
当下只见吴王的身影愈走愈远,他跨上马背,旋即急驰而去。徐致侍奉皇帝用午膳,南宫凌沣亦只顾闷头喝酒,数十样菜肴,都只是略略动了一下筷子,水榭里临时摆开席面,顿时显得狭小起来。
南宫凌沣只是斜靠在美人靠上,身下垫了一张云锦绣花簟子。这面喝着,天色便渐渐黯淡下来。上苑处在山顶,俯眼看去,整个禁宫都在脚下而已。
窗外月华清凉如水,满天繁星璀璨闪烁,只觉周遭凡尘倒影无限寂静,四下里几近无声。
此时她眼底的星空会是如何?南宫凌沣想着子静不禁略微蹙眉,那负气的少女是否已经学会理解世间的诸多不得已,仰或是还在过往中不得解脱?
渐渐又想到自己,果真已经安于此刻平静的幻象,不再为前尘往事而挣扎么?
天空中月光满天洒下,象是母亲般慈爱无限温柔,一点点洗涤着那颗布满尘埃的心,使一切安静若常。
酒意渐渐上头,南宫凌沣便轻轻合上眼帘,耳畔传来细微如春蚕啃叶的沙沙风声,无限细密舒服。
徐致一旁立着,见皇帝只是闭目不言不语,显见心中愁绪极深,他心知连吴王都无法劝解,自己更是不敢多言,只是殷勤小心侍奉着,更让周遭的宫人都尽数退下。
皇帝在榻上卧了良久后起身,立在山头举目远眺。只见连绵起伏的宫殿尽头,天际幻起一缕一缕的晚霞,像是水面涟漪,细细碎碎浮漾起来。半空便似散开了五色绸缎,光彩流离,四面却渐渐渗起黑,仿佛墨汁滴到水盂里,慢慢洇开了来。
他痴痴看了许久,觉得有几分头晕目眩。这才临时在上苑里的一处寝殿里歇了下去,这一觉,就睡到了暮色深沉。
徐致心里一直心神不安,见皇帝睡了,也不敢片刻懈怠。含元殿里侍奉的宫人大多跟着上了山,他也不假手他人,只是自己亲自在殿外守着。
忽听被衾有声,他心下一惊,猛然回过神来,却是帐内的皇帝翻了个身,四下里依旧是沉沉的寂静。南宫凌沣素来睡的沉,方才又喝了些酒水,竟是半点鼾声也无。
窗外像是起了微风,吹在那窗纱上,极薄半透的窗纱微微的鼓起,像是小孩子用嘴在那里呵着气。
他轻手轻脚走了进去,举着一柄烛台,便要安放在床边的几上。
忽听身后一个醇厚的声音道:“不要点了,朕这就回含元殿去。”
他一惊回过头来,原来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一手撩了帐子,便欲下床来。慌忙上前搁了手里的烛台在一旁,跪下去替他穿上鞋,慌乱里却忘记去招呼外面的人进来。
皇帝犹有一分睡意,神色不似平日那样警敏锐捷,倒是很难得像寻常人一样有三分慵懒:“什么时辰了?”
徐致欲去瞧铜漏,不料南宫凌沣却自己看了看天色,轻笑道:“原来已经是掌灯时分了,朕这一觉睡的惬意。你下去安排一下,咱们这就回驾。”
徐致偷偷窥了一下皇帝的脸色,迟疑了几分,到底还是开口问道:“陛下,今夜可要招幸哪宫的嫔妃娘娘?”
这话说了,皇帝却是一阵陡然而来的沉默。四下里一时极为安静,徐致隐隐听得天子脉搏中清晰而渐渐加快的血液流动。
他不敢抬头,只有躬身立在了一旁,静静候着回话。
“徐致,你跟在朕身边,有多久了?”蓦的,皇帝忽然问道。
徐致这才举了手上去给他端正衣冠,撸平长衫上的皱褶。“陛下,奴才有幸侍奉御前,已经二十几年了。”
“那你说,朕----会不会是周幽商纣这样的昏君?”
徐致陡然跪下:“陛下何处此言?您是明君,周国在您的统御下,这才有了如今的盛世华章……陛下,您这话,实在是自轻了。”
南宫凌沣知道他说不出吴王那样的话,也不再问。一时理好了衣裳,只顾出门上了马,仍旧原路奔下山去。
他坐在马背上,心中只是反复思量着:江山美人……到底是江山重,还是美人来的要紧?若失了她,自己此生只是无趣的苟活而已。
若失了江山基业,自己则成为千古罪人,历代先皇宗室亦为此而蒙羞……孰轻孰重?如何抉择?
山脉连连,一叠叠飞快的掠过眼底。晚风吹起他身上的长衫,玄衣若飞翔的翅膀,带着劲风起舞。天边一抹浅淡乌云掠过明月,原本被遮挡的光辉顿时明亮许多,朱墙碧瓦、飞檐勾角,在清晰的银色中显得格外静谧。
一时到了含元殿,到底心思定了下来。进殿上了宝座,便取了朱砂御笔,洋洋洒洒挥开墨汁,一时追书游龙飞凤,竟然畅快淋漓就写就了一纸谕令。
“徐致,传旨至曹贵妃处,朕今夜要摆驾紫陌殿,你带人去安排一下。再出了意外,你知道朕当如何处置了。”
徐致身上哆嗦了一下,旋即点头道:“是!奴才明白了。”
这话传给子静时,她只是坐在了床上,连眼也没抬。手上拿了一副小的绣绷低头绣着,指尖的丝线却是一色的玄丝。
时是盛夏,她手里绣的却是墨梅,那梅花与枝叶都是玄色的素雅。白缎底子黑丝线,黑白分明,仿佛水墨画一般,斜斜几枝,上方疏疏一钩冷月,那月也是淡墨色的,镌然如画。
徐致这面话说完了,其实也该回去交差歇息了,只是贵妃不回话,他也不好就此告辞。一时想到晚上指不定还有变故,眼角便染上几丝伤感来。
子静绣好了手边的这朵花,擎在手里对着灯火看了看,眼角一笑,这才随手放了绣绷,口里轻轻呵气道:“徐公公,有劳你了。”
徐致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有再说什么。他就此告辞下去,临出殿门时,只见贵妃半依半靠在熏笼之上,一头墨玉似的长发低低流转与床上,眼睛半开半阖的,看情形就像是要睡去一般。
殿中转瞬就安静下来,只有销金兽口,吐出缕缕淡白烟雾。淑燕晚上当值,这便伸出手指,慢慢磨挲着那香炉上的垂环,只觉花纹细腻精致,触手微凉。
“娘娘,容奴婢服侍您梳妆更衣吧!”她双膝跪下,手上奉了锦衣华服,垂头说道。
“不妨事,我已经沐浴过了,就这样子吧!陛下……不会嫌弃我粗陋的……”。子静歪在床上,手上摩挲着那串水晶珠链,那种凉意微微沁入体内每一寸。
皇帝来时,她已经阖目睡的深沉。满殿里的宫人遵了贵妃的旨意,将明亮的灯树都大半熄了。一时昏暗无光,只觉室内沉水浮香,南宫凌沣进了寝殿,便反手关上了门扉。
“都退下吧!”
宫人们垂手而出,齐齐候在了殿外。
他放轻了脚步往层层纱帐中走去,远远望见凤床上,她睡得正好,面容平静的噙着笑意,依稀让人想见好梦成酣的一缕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