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静心情极好,也不觉得他在逗弄自己,只是点头。少顷,突然道:“我好想就像现在这样生活,凌沣,我们原可以做一对平常夫妻的。”
南宫凌沣不想她会突然有此一说,面上一滞,勉强接口道:“我何尝不想呢?只是……你知道,我不是自己想怎样生活就可以怎样做的。子静,希望你能体谅我……”。
子静垂下了眼帘,几不可闻的轻轻叹了一口气。尽管明知结果会是这样,她还是忍不住失望,或许,各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他的身不由己,已决定了自己的那些念想只能是奢望罢了。
一时走到了二楼,见得眼前豁然开朗,竟然内中设计别有洞天。红木走廊下,正中的天井里有碧绿清脆的芭蕉叶子,正对着眼帘簇簇而来。几颗西府海棠,正是花红叶媚的时候,红红的灯笼映照下,显得分外的喜庆可人。
沿着墙角一字排开,左右各有十来间雅室。其实走廊下每隔树布都悬挂着精致的灯笼,只是店中还是有人挑了灯笼在前头引路.
两个便衣禁军在前开路,一时走去,却见那点着灯笼的人脚步并不进正楼,沿着青砖路一直往后,绕过假山障子,进了月洞门,方见着一座小楼,翘角飞檐,朱漆红栏,此时被盛放的海棠花掩着,廊下悬了一溜四盏水晶灯,照得整座小楼更如神仙所在一般。
那点灯笼照亮的伙计引到这里便垂手退下,另有人迎出来,引着他们上楼,早有茶房伙计挑起了帘子,室内一种凉气往脸上一扑,隐约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
子静待走进了室内,才发现原来窗外就是一池荷塘夜色,各色荷花正怒放,可惜在夜里,隐约一抹红色隔着烛火光朦胧映着,并不能看的真切。
徐致与一众侍卫等守在门外,只让两人单独坐着喝茶谈话。卷帘放下时,子静才耸着肩膀笑了一下:“想不到,你也会出来这些地方喝茶。看不出来,你倒是很会享受的人。”
南宫凌沣正拿着巾子在手里擦汗,闻言不禁忍俊不住:“那你以为我是什么人?难道只会干活不用享受的木头?”
子静隔着宽大的桌子冲他做了一个调皮的鬼脸,便不再说话。
待得二人坐下来,擦好面上的微汗之后,便有活计轮流上了干湿果碟,又沏上茶。
因过了晚饭时分,南宫凌沣便随意点了几个菜,只做装装样子,点缀一下情趣而已。伙计道:“客官们稍等,菜一会儿就得。”退了出去,倒拽了门。
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只听到墙角放着的冰鼎子不断滴滴答答的融雪之声。室内其实很是清凉,许是伴着荷塘的缘故,两扇半开的窗子便有清风不断的涌进来。
子静见到桌子上有一碟风干栗子,便随手拣了一个来剥。她最近总是胃口反常,一时饿又一时饱滞的难受。
这时拿起了栗子,好容易剥开了口子,却忽然觉得胃里难受,仿佛是饿了,可是又并不觉得饿,只是胃底有一种灼痛,而窗外的那缕缕清风迎面吹来,却叫人透不过来气。
南宫凌沣见她面色突然不太好看,以为是气闷,于是站起来走到窗前去,将窗子推开一些,风顿时毫无遮挡的吹将进来,吹得桌子上的纱灯摇摇欲灭。
满屋子的光影摇动,子静见灯光摇摇欲灭,本想关上窗子,谁知他却“噗”一声吹灭了灯,顿时满室隐约红光微荡,仿佛是月色经过窗前便已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
而天地间一片静谧无声,只有窗外荷塘清风卷过宽大的荷叶,池塘映照着四面悬着的灯笼火光,满墙的疏影横斜,却是月色映进来荷花烁烁挺立的影子。
那枝桠花盏都历历分明,大半盛开的花枝,并着一些躲在荷叶之下尚未开放的花苞,而那郁郁清香浸骨,灯火乍熄时,一瞬间仿佛满天满地都是荷花的花影。
子静在月色里抬起头,南宫凌沣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坐在靠窗台的椅子上。他的唇吻过她的眼睛,细细摩挲着面容上的每一处,长睫扑闪在他的肌肤上,引得他一阵轻轻的颤抖。
她的手指轻而暖,轻轻的按在他的脸上,他捉住了她的手,带着不自觉的柔情:“有了孩子,为什么不告诉我?”
子静的手指缓缓游离在他的面上,只是轻轻的一路向下,隔了许久,才将自己的双唇送了上去,贴住他的面庞轻轻道:“我不敢。”
南宫凌沣眼中的痛楚一闪而过,那神色她看不清楚,慢慢的,她只得偏过了头道:“我不敢告诉你,因为……”。
她的下巴被他轻轻捏在了手里,四目相对时,他看见她泪流满面的双眸:“你原本就打算……生下这个孩子,就离开我的,是吗?”
她不语,只是不断的流泪。那么多的眼泪,渐渐濡湿了他的衣襟,他却不自觉,仍旧那样捧着她的脸庞:“子静,你究竟要怎样?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我能给你我全部的爱,还有整个的心,我可以对天发誓,这个世界,除了你我没有爱过别的女人……”
“除了平常人的生活之外,我会给你这个世界最为美好和显赫的一切!这么多年了,你的心----我想不到,你的心,竟然从来没有变过!”
一室寂静,天地间只剩花影拂动,清香四散飘逸。
两人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坐在窗前很久,子静终于缓缓挣开了他的怀抱,起身站了起来。
她本穿了一件湖蓝色的长裙,手上挽着一条白色细纱的缎带缀在腰后。一起身时,满墙的荷花有几枝映在她的衣裙上,仿佛是湖面上丛生的几点暗花。
她手指无意识的抚着手腕上轻薄而细腻柔润的桑蚕丝带,一点暖意在指端,但总也滑不留手,握不到。
良久,她只有一句简短的话儿幽幽说来:“陛下,我不走,又能怎样?”
皇帝坐在那里,听得这一句,亦仿佛出了神,并不作声。天地间万籁俱寂,只有暖风送来的荷塘清香,一片。
南宫凌沣目光一丝不错的紧盯着她的脸庞,最后才自己慢慢的将杯中的酒饮干了。
二人对着一大桌子菜,都只是默默饮酒。子静想不到,今夜两人难得单独相处却会如此冷漠的场面。
喝到最后,南宫凌沣只觉得酒酣耳热,忽然抬头道:“没想到你竟然也会喝酒。”他心中痛楚,这话说的隐隐含了几分消沉与颓废。
子静几杯酒下去,心中愈发难过,勉强笑了笑:“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只有什么事情是不能。”
话一说完,眼泪却簌簌掉了下来。
他看着那颗颗晶莹跌落在光滑的桌面上,静默片刻,说道:“说得好,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只有什么事情是不能。”
又喝了一杯酒,自己拿过壶来,没想到壶却空了,于是叫道:“来人,添酒!”徐致掀开帘子走进来,躬身道:“陛下,您要醉了。”
他在外面候着,想必早已将两人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
子静的手缓缓按住在他的手背上,指尖在微微发抖,却终于微笑:“陛下,你喝醉了。”
皇帝挥手命徐致退下,他忽然离席走到子静的身边,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他的手指微冷,玄色衣裳袍袖间氤氲着奢华芳冽的龙麝香气。
他抱着她,附耳道:“咱们现在就回去,只要你不离开我,去哪里都可以。”
她却是醉了,面红耳酣,脸颊扑倒在他怀里,便再也抬不起来。
他将她搂在腰间,打横抱着走了出来。门外,徐致却是急的脸色都变了。
“陛下,吴王求见,已经在外面侯了许久了。”南宫凌沣微微侧目,登时脸上就变了颜色:“好你个徐致,如今,连朕的话你也敢违背了!”
他脚上不停,只是抱了子静往外走去。徐致“噗通”跪下,苦求道:“陛下,您圣驾出行,又是如今这样关节的时候,奴才不能不谨慎着,也只是交代了一句,如若宫中又要事的话可以过来知会一声,吴王那里,确实是出了大事了!”
皇帝心中怒极,走出几步之后却忽然停住脚步。“你说吴王那里出大事了?出了什么事?”
徐致哭丧着脸,却不敢再说,只是一味的磕头。吴王的身影在回廊的尽头缓缓走来,他一身黑色长袍,面上森冷可见。南宫凌沣停住脚步,望着他由远至近。四下无声,只有一点风带过,拂的中庭里的芭蕉叶子索索作响。
走近前几步,却是吴王率先跪了下来。他将身上的长袍一脱,而后沉声道:“四哥,我错了,我原以为是给你分忧了,却不想……那轿子里,坐的竟然是……苏夫人!”
南宫凌沣只觉两耳“嗡嗡”一响,抱着子静的手登时就要软了下去。一旁的侍卫见情形不对,赶忙左右扶住了他。
徐致上前去将子静安置到了就近一间雅室里,仔细掩好了珠帘,自己亲自在里面守着。
回廊下,夜色苍茫,暖风袭人。
可相对而立的两个人,却是连手心里的一点温度都渐渐消退了。南宫凌沣不可置信的回过头,几乎是麻木的看了一眼子静躺着的那间雅室,他的心一寸寸凝结出了冰凌子。
他猛然一把将他从地上揪起来,厉声问道:“你是故意的!你就是要这样来逼我?你们就是想这样来逼我对不对?”
他手上力气极大,那被紧紧攥在手心里的衣裳,只听得“喀嚓”作响,两个拳头互相拧动时,直恨不得将那织物捏成粉碎。
“四哥!我……”吴王任由他这样揪着自己,双眼紧紧闭着,只恨不能一头死在他面前。
“你居然这样对我!连你都这样对我!老六,你太让我伤心了!……”南宫凌沣如一头受伤的猛兽,眼里摒射出不可置信的绝望来。
“四哥!你听我说,这件事,没有旁的人知道,现在,还有挽救的余地……”吴王跪在他膝下,双膝前移上前道:“只要贵妃她不知道是我们做的,只要她相信苏夫人的死与我们无关……四哥,你不会失去她的,不会的!”
他剧烈的摇晃着皇帝的玄色长衫边裾,仰面如是说来。
南宫凌沣后退两步,只觉脚下发软,他深深的埋下头,自言自语道:“我真是疯了,我就是疯了,才会答应你这样的行径。我放任你去杀她的父亲,却不想上天都看不过去,和我开了这样的一个玩笑……哈哈哈!我真是疯了!”
他怒极而笑,语气里带上一种深不可测的绝望,叹息、摇头,继而再仰面看天,两手背向身后长吸一口气道:“老六,你不知道,就在方才,就在方才,她还说自己若不离开我,必然会遭遇不幸!我那时不信,以为自己什么都可以给她!其实……我什么也给不了!”
吴王深深埋下头,凄楚不胜:“四哥!是我对不起你!我去向她以死谢罪!”
说罢,便要举步向旁边走去。
“站住!你去谢罪!你以为,她会信么?不!你不能去,谁也不能去!她现在怀着身孕,要是给她知道这样的消息……不,不准说!谁说了我就杀了他!”
南宫凌沣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之下,吴王的脸都疼的变了形。
他放开他,重重靠在回廊的花梨木护栏上,胸口处似有无数裂纹爆开来一般。徐致听得外面的声响,慌忙掀开帘子走出来。乍见皇帝的面色,他不禁小声道:“陛下,您……”。
皇帝只是大力的摇着头,挥手示意他静言。徐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吴王,“噗通“自己也跪了下去。
“陛下,您先不要着急,保重身体要紧。贵妃娘娘那边,只要瞒得过去,过了前面这三个月,奴才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意外了。娘娘腹中现在既然有了龙种,那孩子是您的骨肉,也是她的亲生骨肉,她必然不会用这个来和你赌气的。“
南宫凌沣缓缓抬起头来,只是冷冷的看着面前的一切,并不言语。他睥睨天下,十几年来都是予取予求,可是这么一刹那,他竟然方寸大乱了。
他竟似有一种近乎害怕的感觉,这前所未有的害怕,令他几乎要产生了绝望。
过了许久,只听外间脚步声渐渐加重,却是大队的禁军开进了中庭的花谢四周。南宫凌沣这才疲惫的挥挥手,命吴王起身问道:“回去再说,先回去,朕再理会。”
吴王垂手道了一句:“是!”便再无二话。
他仍旧将子静抱在怀里,缓缓走下的二楼,宫车起行时,才见得整条巷子已经全部戒严,所有的灯笼都点亮着,宽阔的过道上却没有了一个人的踪影。云客来的掌柜及小二们都俯首跪在远远的堂中,四下里静的听得见或粗或细的呼吸声。
他也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那声音里消退了所有的侥幸与骄傲。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到宫车前的,只是在徐致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向前迈去。
他不敢想象她知道真相会如何,在前行回宫的路途上,在宫车轻微的颠簸中,他伸手去抚弄她细腻如玉的面容,双唇吻上而今菱角整洁修长的鬓角,泪光里,忽然想起自己初见时,那时她却还是一个长着满脸绒毛尚未开脸的小女孩。
这一生仿佛还有那么长的时光,而又短暂的只剩这一刻。他曾设想过,自己与她还有那么多的路要走……而今,手中拥着她的时候,却只是觉得一种行将失去的绝望与痛苦。
“子静,原谅我……原谅我……我只是不想失去你!我不能没有你!”谁知道,她是他一生最大的渴望与执念,他千错万错,也是缘于一个“痴”字。
子静睡颜安详,酒后微醺的呼吸里,带有熟悉的兰花香气。他俯身看着她的睡颜,眼泪却不可抑制的大滴大滴落下。
他将她带回紫陌殿,令宫中的太医分班轮流在殿中照料。自己夤夜与吴王何吉严等人,秉烛连夜密谈。
“这么说,朕竟然是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他两手撑在金案上,心跳如擂鼓。
“陛下,为今之计,只有将错就错,将此事嫁祸给姓霍的那小子,然后将曹元鸿与其他有可能知晓此事的人一概诛杀,唯有如此,才能瞒住贵妃。”何吉严不愧是老谋深算,这番话说的来,竟然是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一概诛杀?你是说?……”南宫凌沣身上冷汗渗渗而下,他落在宽大的龙椅中,半天也抬不起头来。
“陛下!事到如今,我们别无选择。反正姓霍的原本就与曹元鸿有仇,现在嫁祸道他头上,那是最方便不过的事情!微臣等此次一定精心布置,将现场做的天衣无缝!保管叫他跳进黄河洗不清!”
南宫凌沣只觉得太阳穴处青筋迸起,突突乱跳,双手不由自主的按住头上的痛处,只是头痛欲裂,说:“朕要想一想。”
“陛下!如今的时候,哪里还容得您细想?再有两个时辰,天都要亮了!苏夫人久不归家,连同行的仆人也不见回去报信,若是给曹元鸿发现可以之处,到时候再动手,只怕就迟了!”何吉严哪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他脑门子上汗水都给逼了出来,只是双手拱向前,不住的苦劝着。
“皇兄!臣弟此次放下大罪,不敢奢求你原谅宽肴我!只是,若您应允,此事包在臣弟身上,我必然亲自出马,再出丝毫差错,我便只管用向上人头来向你请罪!”
“陛下,您素来英明神武,决断如山,此事迫在眉睫,您万万不可生出迟疑,而最终功亏一篑啊!”
“陛下!……”。
他最终在案台上抬起眼睛,无力的挥了挥手,起身站立良久,而后才道:“去吧!老六,记得你说过的话,倘若此事再有半点意外,他日,朕必然要以你的血来做祭奠!”
吴王躬身拜倒:“是,皇兄!”
余下的两人,均是会心的交换了一下眼神,无声的默契中,缓缓退出了大殿。
南宫凌沣脸上的神色复杂莫测,立住脚站在那里,过了许久,只是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也许是错的不能回头了。
他知道,吴王与其他两个臣子的真实用意是什么,一个独得皇宠的贵妃,便是登上了皇后之位,也不可能会危害到江山社稷,更不会危害到他们这些旧臣权戚的利益。
唯有一计永绝后患,唯有赶尽杀绝,才能才他们放下心来。他心内清楚这一切,却不能阻止他们。因为,自己也曾如此这般,诛杀过诸多的臣子王侯。
他不能回头,便只有继续走下去。直到这路的尽头,直到生命的尽头。
回到紫陌殿时天色已经快要晨曦了,晨间极静,静的有些隐秘的可怕。他在内官的簇拥下,坐在宽大的龙辇上向她奔去。
他其实现在很害怕见她,却更害怕她若醒来不见自己,会不会着急失落。辇车停住在殿前,值夜的宫人轻手轻脚上来请安。
他径直走了进去,掀开层层纱帐,原来她睡的还是深沉。脸庞向外侧着,一如他睡在旁边一样,只是酣然睡着,呼吸平稳而匀称。
他支起身子看她,锦被微褪下去,露出她光洁的肩,温腻如玉。他慢慢的吻上她的肩颈之间,他下巴上已经微生了胡渣,刺得她微微一动,她这样怕痒,所以最怕他拿胡子扎她,而他却最是喜欢在床上这样扎她。
她酒后口干,睁眼时便见他依偎在自己身前,星眸流转,面上却是一喜,迎头扑进他怀里道:“你怎么不睡觉啊?光这样看着人家。”
他在她鬓发上吻了一吻,紧紧搂着她的腰,只听殿外风雨声起,落花无数。她情不自禁向他偎去,他将她抱在怀中,她的发香幽幽,氤氲在他怀袖间。
他低声说:“子静,有件事情我要和你商量。”
他如今唤她“子静”,不再是以前那有些稚气的“默默”,这也是他们有了肌肤之亲之后逐渐接受的一个称谓。
她仰起脸来看他:“什么事?”只觉一点冰凉落在脸上,竟然是窗外飘进来的雨点星子。她“啊”了一声,继而迷茫道:“下雨了。”
他伸手抚了一下她的脸庞,而后招手命人递了一杯茶水过来,喂她喝下了,这才道:“时局不好,我打算要派兵镇压西南边境了。”
宫人上前去关了窗棂,她一时垂了眼帘,心里反复纠结着那个问题,却不敢问,只好忍着。南宫凌沣将她的头向上抬了一抬,用枕头给她垫了起来,环在怀里沉凝了一下,继而才道:“最近可能不会太平,你现在既然有了咱们的孩子,我希望你暂时不要四处走动了,就是乐昌那里,只怕也要过两月才能走动。”
她不解的问:“为什么?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说罢,便猛然觉得胸口一阵气闷,接着便俯身呕吐起来。
他心疼的替她剥开散落下去的发丝,伸手在她瘦削的肩背上轻轻的拍抚着,这呕吐来的如此凶猛,以至于她都顾不上他还在自己身边,胸口剧烈的颤抖着,双手却不自觉的护住那气闷处。
“很难受吗?来,喝一小口水。”他将她抱回床上,让她在自己的手臂上躺好。凭心而论,他已经有了几个孩子,并不是第一次做父亲,可是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往常哪个嫔妃怀孕,他都不过是派人送些赏赐过去,顺便晋升一下封号也就罢了。但此刻,见她如此难受,他心中也觉得万分的纠结。
他只恨不能替她身受了这些痛苦,他的子静,他心爱的女子,她那么的柔弱,那么的娇嫩,她哪里又堪受的这些折磨?
手抚上她尚且平坦如初的小腹,他忽然眼角就湿润了起来。
那里,有着他们共同的结晶。一个正在茁壮长大的生命,一个凝结着他全部爱与痴心的生命,那是一种生命的感动。
心中低低叹息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此生不可断也。他生不可做情痴,人间天地著相思。
自己,到底是何时开始爱上她了?又到底为什么爱她?他不知道,心中便是千转百回柔肠寸断,也找不到答案。
过了一会,他将头轻轻的依了上去,闭目趴在她的小腹上。如此良久,才听得她噗哧一笑:“现在还小呢,才一个月而已,哪里会有什么响动?”
“我方才跟你说的是正话,子静,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在意这个孩子,因为这是我们的孩子,是你为我孕育的孩子。我不想你和孩子有任何意外,所以……你要答应我,千万事事小心在意,你不要怕,我会在你身边守护着,我不会叫你和孩子有任何意外的。”他眸间有一闪而过的痛楚,旋即平静的隐匿了下去。
子静却忽然开心起来,双手环住他的腰身,便娇笑道:“那你是不是可以将我母亲接进宫来?我听说,前朝后宫,也有过这样的先例。……”。
他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慌忙别开了头。咬牙平息了一下胸口的艰涩,才哑声道:“不许你提旁的女人,子静,你不会是她们,我会给你幸福的,你会比天下任何一个女人都活的幸福……”
他最近向来都是温柔,从未有这般严厉而失态的时候。况且这话说的简直有些语无伦次,由惊惧的严厉到最后的温情,转变的让人有些摸不到头脑。
子静吓的一愣,随即只得点头道:“好!我以后不提就是。”
“子静,你放心,我会多抽时间过来陪你,陪着我们的孩子一起长大。等这一场战事平息了,我就整日腻在你身边,便是你赶我也不走了……好不好?”眼中一点泪花闪过,他死死的忍住了,面上还是微笑着看着她。
“嗯,那好吧!我乖乖的呆着,除了这附近,我哪里也不去。”她知道他也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毕竟后宫中人心叵测,自己也不是没有吃过亏。
他低头望去,见她一双澄若秋水般的眼眸望着自己,目光里的真切热烈却如一把刀,将他的心一刀一刀剐开凌迟着。
他几乎是本能般要逃开这目光了:“至于你家里,我会多加照料的,你放心,我只要你好好养胎,好好养着就行。“
她不怀疑他的话,见他无限爱怜的凝望着自己,那样子几乎是贪恋得像要将她用目光刻下来一样,她纵有柔情万千,再舍不得让他为难,说:“好吧,我这几个月安心养着,等孩子出世了……”
他猛然将她兜头抱住,全身都惊的一阵一阵的抖动:“答应我,子静,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怎样,都不要离开我……”。
他几乎是在哀求,那语气那样的悲壮而无奈。她心中最柔软处猛的划过一丝痛楚,她怎能不知道,他那样要强的一个人,竟掩不住心中潜在的恐惧,竟然出声这样哀求自己。
她轻轻叹息,继而才道:“我不离开你……不离开你……皇上,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深深的叹息,他在叹息,这叹息带来炙热的泪意。他扬起头,生生的把眼里的酸涩咽下去。
“子静……对不起,对不起……这一生,我欠你的太多,我欠你的,我永远也还不清……可我不能没了你,我若没了你……便是生不如死……”
中秋节前一天,皇帝果然下旨将霍浩天撤职查办,并令其立即交出兵符虎印,立即押解回京受审。霍浩天接到谕旨时,即刻拔剑杀了前去传旨的信使,当晚宣布自立为靖国将军,声称要“清君侧,擒佞臣”----剑锋所指,竟然是皇帝的六弟吴王殿下。
皇帝自然不会等他挥师南上京师,早早筹备好了讨伐的文,于第二日清晨时分下达各州各省县镇。次日便有十万大军自明清门列队而出,直奔云州边境而去。
一场战事迫在眉睫,连日里宫中都是一片沉闷笼罩。连往年都要刻意隆重铺张的中秋盛宴,今年也破例免了。
子静孕中反应很是严重,她原本就身体虚弱,气血两亏兼之上次又中了吴王所下的香毒,此时受孕亦属非常勉强为之。负责照料养胎的梁太医,与其他几位年纪较大稳重老成的太医日夜轮班在紫陌殿的后殿随时候命,早晚请脉时时查看气色。
饶是如此,她还是日渐消瘦下去。每日吃下去的那些滋补汤水,不到一刻钟,转瞬又统统吐了出来。不但如此,她日渐精神短缺,每日神思浑沌,嗜睡却又觉浅。
往往是头一挨上枕头就开始梦魇,不停的梦魇……南宫凌沣每日过来几趟,见她如此辛苦,心里痛的不行,却别无他法可以想。
中秋节后,朝廷派出的大军正式在云州边境驻扎下来,与霍浩天所率的叛军也有了几次交手。间或有些好消息传来,只是过了九月,京中忽然起了一场大瘟疫,只是几日的大雨,京中便四处散步起了瘟疫,而且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既然正值时疫,京中自然处处闩门闭户,街道上也少有人迹涉足。后宫中更是处处焚烧艾草驱邪避祸,皇帝连日操劳,调度军机粮草,几近无眠之下,人也消瘦了一圈。
加上子静的身体让他焦心不已,不出十日后,竟然发起了高烧,好在他素来底子好,几剂汤药服下去,情况也算渐渐好转了。
这日早朝过后,南宫凌沣便宣了工部与户部几位尚书和侍郎过来询问时疫的情况。其实时疫已非一日两日的事情,八月底江南大水,苏杭两地逃难的灾民一路向北,水土不服,途中便有很多人病倒。
起先只是低烧腹泻,过得三五日,便是发高热,药石无效,倒毙途中,渐成疫症。慢慢由南至北,随着逃难的人传染开来,虽然数省官民百姓极力防措,但疫症来势汹汹,前不久均州之南的陈安郡已经有发病,而均州距离京城,只不过百里之遥了。
是以朝中各部阁都极是担忧,因为京师人居密集,且为皇城所在,一旦传入疫症,后果堪虞。
南宫凌沣听罢奏报,只是皱眉不语。良久之后,才哑声问道:“京师既有发病者,且不知你们有何良策应对,现下又是如何处置的?”
新任户部尚书李之信与侍郎交换了一下眼神,方才举步上前一布躬身道:“陛下,此次疫症来势凶猛,唯今之计,微臣认为只有关闭京城各大门,除急足军报外,禁止一切人等出入。而后设善堂,收容患病的流民,定要将他们与常人隔离开来。臣已下令城中各药房,以杏林堂、妙春堂、素问馆、千金堂为首,共有三十余家极大的医馆药肆,由行会出面,联络其间,预备药材防疫。”
“这么说,现下京师中染上疫症的人,你们都全部拉去善堂了?”南宫凌沣闭上双目,不消细想,也能知道,进了善堂,只怕就是有去无回的。
“陛下,此乃为今之计,别无他法。”李之信硬着头皮如是回奏。
皇帝顿首不语,良久之后才长叹一声:“朕自登基到如今,也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想不到,如今却是两面相煎……”他忽然想起自己二十岁那年去大融寺为母上香祭祷时,寺中通云大师赠给自己的那句谶语,不由的心下更多感概。
一时问罢了余下之事,他便挥手命众人都退下了。徐致给皇帝奉上茶水,偷眼看了看天子的脸色,又悄然垂下了眼帘,躬身退到了一旁。
连日都是倾盆大雨,只浇的整个京师重地处处潮湿阴暗,皇帝心绪不佳,只有在见到子静时才会展出笑颜。几位负责照料养胎的太医精心伺候着,丝毫也不敢马虎。南宫凌沣细细看过脉案,对于子静进口的汤水更是命人严格查验,丝毫也不得大意。
现下子静虽然一日复一日的憔悴,但以太医们的推断看来,只要过了前三个月,后面当会一路顺畅下去了。他每夜照常与她同眠,便是深夜时分,自己也是要过去看一眼,方才安心。
这日又是大雨如注,吴王在府中听得雨声哗然,不由叹了口气。起身来随手推开窗望去,只见天黑如墨,便如天上破了个大窟窿一般,哗哗的雨直倾下来。庭中虽是青砖漫地,但已经腾起一层细白的水雾,那雨打在地上,激起水泡,倒似是沸腾一般。
他忧心政务军情,心中倒似这雨地一般,只觉得不能宁静。皇帝数日前便欲亲自出宫查看疫情,被他专折谏阻因为城中疫病漫延,为着圣躬着想,还是留在宫中周全些,
而京师中现在交通几乎断绝,而百姓间连婚丧嫁娶都一并禁了,谁也不相互来往,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门上悬着香草蒲包,称为“避疫”。
他心绪烦乱,只在门前反复徘徊着,心中还有另外一件忧心之事。那日派去岐山行宫的人回来回禀,说是清点过所有的人口,曹家上上下下七十几人,主子下人一一点过,全部都齐了的。
因为事出突然,他亲自督察之下,只在得手之后便迅速撤离了行宫。那些尸首便随意陈列着,现场布置好之后,便只待有人发现异常,再由刑部来处理。后来过了几日,刑部派人过去勘察时,报上来的名单中,却发现与自己当日核查过后的人数少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