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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八十一章: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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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呆立许久,直到夜风将他的神志再次唤回。他迟疑的伸手在那玉额前一探,才发现她烧的厉害----他见过许多染上疫情的人,知道如果是染上时疫的话,断然不会烧的这么严重。她许是病了,而且看起来病的不轻----

宁亲王抱着这样一个女子,一时大大的为难起来。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将她带回去自己下榻的行馆别院去比较妥当。

手上一片濡湿,其实自己全身业已早就湿透。夜里风凉,于是抱着她疾步回到山墙外,只见青垣无声,四下一片漆黑,他轻轻唤了一声:“张兴!”,只听那边立时就应了一声:“王爷!”。

他将她的身体在怀中紧了一紧,于是轻提一口气,无声跃过砖墙,月色下见到张兴迎上来,见到他手中抱着一个湿透的女子,自己也是一身尽湿,张兴不由的失色问道:“爷,您这是……?”

他来不及和他细说,匆匆转过山石,径往自己的别院所在处走去。

他抱着人进了自己所住的内间寝居,月光漏过窗隙透进来,照在床前那两枚勾起帐子的银钩上,反射着清冷光辉。

他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展开被子盖在她身上,正待要转身离去,却忽然想到她一身都湿透了,这样睡着……一时间无法,只得唤了宫人进来,指了她说:“找套干净的衣裳给她换了,还有,用热水给她擦洗一下。“

随行的宫人从未见过他这般狼狈的时候,不由的心头暗暗发笑。他看了看自己,才发现此时竟然是如此失仪,不再管其他,自顾自回去更衣歇在了旁边的一间房里。

这面更了衣裳,才见得管家张兴匆匆过来回禀:“王爷,那位姑娘一直在发烧,会不会染上了时疫啊?要不这样,奴才将她隔离去后边禅房……”

他抬头道:“胡说!那不是时疫!她只是发烧病了,你去煎碗去风寒感冒的汤药上来,叫人喂了她服下就是。”

张兴见他面色不好,不敢再问,只得诺诺去了。

第二日一早,他起的极早,许是寺中空气新鲜,他立在竹林前暗自运气练功。后来见得一个宫人路过自己跟前,他才叫住那人问了一句:“她怎么样了?”

宫人慌忙行礼请安:“回王爷,姑娘还在昏睡中,不见醒的样子。”他不由的垂头,片刻后道:“哦!知道了。”

于是转去看她,因是阴雨天气,内室点着灯火,以便照明。雕花大床是宫里时兴的样式,为了此次安排而赶制出来的。圆圆的罩子雕刻着精细的红木花纹,珍珠流纱帐下,她正睡的安详宁静。

他站在床前看了许久,并不曾伸手去拢那纱帐,半响才问房中服侍的宫人:“她昨夜没有吃药还是怎的?”

宫人慌忙躬身回答:“回王爷,昨夜奴婢煎好了药,姑娘原也吃了一些,只是不到半刻,又吐了出来。如此反复几次,奴婢也是没有办法了……”。

他目光如炬,转头望向那宫人,吓的人慌的不知所措。

“是!”答话的宫女旋即垂手,转身姗姗而出。

梁太医应时而来,一番诊断过后,只是垂头颦眉不语。“梁太医,有话直说无妨。”吴王也不客气,移步出了寝室就回头问来。

“王爷,这位姑娘高烧不退,如此看来已是感染了风寒之症,王爷千金之躯,不如将她移到后院禅房去静养……”梁太医深知吴王身份贵胄,不是等闲亲王闲散宗室可比,当下也不再遮掩,直言病情。

“只是风寒而已,难道梁太医也没有把握?”吴王衔上一缕冷笑,直视于他。

“王爷恕罪!并非微臣有意怠慢,只是微臣此次出宫,奉旨着意照料贵妃娘娘的龙胎,王爷,万一这位姑娘的病情转变,风寒亦可扩散开来,如此微臣可是担当不起的。”他说的是实情,吴王也不得不重新考虑。

“王爷……”沉默良久,梁太医试探着问来。

“罢了,你赶紧开几幅药方出来,本王命人将她移去后院就是了。”吴王无可奈何,只得点头应承。

梁太医松了口气,提笔便写下一剂方子。交给侍奉的宫人,自己便躬身告退下去。

宁王本想转身出去,忽然听得一声细细的呻吟声,好似自疼痛中惊醒过来似的。

那声音极细,或许原本就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他却蓦然回过头来,只身大步踏进了寝室。

“我来!”他挥退几个围着床铺的宫人,自己将她的身子在锦被中抱了出来。

她身体极为单薄瘦削,他一手横在肋下,竟然觉得胳膊隐隐的被那突出的骨头胳的生疼。打横一抱起,只觉手上轻飘飘的多了一条小鱼一般。因在病中,高烧之下她的鬓角濡湿着香汗,冰凉冰凉的汗水顺着发丝往下流走。几缕乱发粘腻的贴在她脸颊上,一件薄绢衣衫亦汗湿透了,贴在她身上。

他这样俯身望去,正好看见她宽松的寝衣内微敞的领口。

他似是受到了极大的蛊惑,一时偏开头,不敢再看。举步走出几步,却忽然听得她在自己怀里轻轻一声:“嘤……我疼……”。!

他不由的随口问:“哪里疼?”她却不再言语,只是依旧阖目昏昏睡去。

他最终将她送到后院的一处干净禅房里,吩咐左右:“好生侍奉着,每日汤药必要看着她喝完。”

如此这般吩咐之后,自己便转身回了别院,此后数日,终究没有再踏足这偏僻冷清的后院。

不知不觉,子静在寺中已过了十来日,居于寺中,只觉人生在世,从未尝像如今这般清静过。

每日唯闻梵音静唱,竹声如雨,虽然吃的是素菜净肴,晨晚涤风饮露,只觉整个人却胸怀为之一洗。

这日清晨天方微明,竹林前群鸟已经噪唱。吴王在院中负手而立,听鸟啼清音宛转,不禁面带微笑。张兴从外头进来,一瞧见了,恨得顿足道:“爷!这样冷的早上,您怎么连件袍子都不穿就站在这风口,真真是想要奴才的命了。”

他说罢,正要召来随侍的宫人斥责,却见吴王忽然开口打断的问道:“听说后院的那位姑娘好起来了?”

张兴眼珠子骨碌一转,心里马上明白过来。一时见了主子那绷的紧紧的面皮不由的心下好笑,他随即回道:“回王爷的话,姑娘人今天早就醒了,只是一味坐在屋子里,不肯开口说话,也不肯吃东西。”

吴王沉思片刻,而后便道:“随我去看看。”

张兴于是跟在后头,两人径直往后院的偏僻之地过去。他脚力极好,走了约莫两刻钟,远远看见一带青砖矮垣,便闪身进了黑漆剥落的小门。

此处原本馆楼精巧,只是近看便知失于修补,雕镂漆画皆剥落殆尽。而院中山石点缀,石畔植极大两株老梅。绕过山石,才见着一排砖房,青衣宫人挑了帘子接引吴王进了屋子,进了雕花扇,隐约闻见一股浓烈的药气,而屋中几案皆是旧物,灯下只见湖水色的帘幕落着微尘,更显屋中静得寂廖。

有宫人在寝室内迎出来,张兴问道:“姑娘醒了么?王爷来了。”

那宫人忙行礼不迭,吴王道:“罢了。”那宫人这才回身揭起帐子,轻声唤道:“姑娘,姑娘,王爷来看你了。”

他举步进去,只见她独坐窗下,托腮望着山石间出神,她病体渐复,容貌虽然憔悴,仍依旧眉目不减风华。

她听见脚步声便抬起眼来,果然看见满庭翠竹间,有一青衫男子负手而立,丰采俊朗,其神如玉。她站起来裣衽为礼,声音犹带几分怯意:“见过王爷。”

吴王见她施礼,娇怯怯一种女儿行态,却是姿势优雅,一见便知道是养在深闺多年才能调出的举止仪态。而此时见她,仿佛仍是数年前那南宫家的掌中明珠,此番重病而愈,却是孤苦一人,其实不知于她而言,是幸亦或不幸。

这样一念,心下不由得唏嘘感概。

“南宫小姐,本王听说你醒了,过来看看,这便要走。如若有什么事,你可以叫人去知会一声,亦或者,你有什么需要的,也不要客套才是。”他勉强镇定了心神,不敢看那一双如此相似的眸子。

这话说罢了,竟然就想转身出去。

身后的女子低低一声呼唤:“王爷,我来这里,原本就是想要出家为尼的。现在既然病好了,小女便在此谢过王爷,请您仍旧送我回庵里吧!”

他猛然回头,两眉间深深皱起,只是一时冲动便喝道:“不许去!不许出家!”

他双手握的“咔嚓”作响,逼近她的身边,猛然用手抬起她瘦削的下巴,两眼炯炯有神的望着她,少顷才低声道:“既然被本王救回来了,何必要走?”

他目光定定的看着,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的心瑟抖了一下,几乎要害怕了,从颤抖的唇间吐出两个字:“放手。”

他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暖暖的呼吸拂在她的鬓上,用掌尖抬起她的脸:“南宫瑜,而今是乱世,乱世之中,难道你还有别的去处?”

四周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异样起来,宫人们垂手退下,窗外的光线渐渐模糊,室内静得令人害怕。她仿佛能感觉到自己散乱下来的满头青丝都在颤抖,本能的就想要逃离他的掌握之中。

可是,她挣脱不开他的掌心,他于她还是个陌生人,可是他离她这样近,近得令她害怕。他慢慢伸开手臂搂住她,在他气息的包围中,她一下子软弱得失去了力气,曾经经历过那样的噩梦一般的一切,她本来觉得世间万事俱不能令自己退缩半分,可是她现在竟然在害怕。

他紧紧的圈住她,她的身子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她从来没有这样无助过,满心的惶恐和绝望。他的眸子变得更加深黑,幽暗得似燃起异样的火苗,这火苗如此的危险,令她本能的想要逃离。可是他的臂怀如此有力,她只微微一挣,他已经猛然低头。

这个吻霸道而猛烈,她的呼吸全被他吞噬,天地间充盈着他的气息,他身上有清凉的芳香,仿佛是新丝初缫的味道。

“不要!放开我!”她拼力挣扎,可是病后原本就体虚气弱,如何能挣得过经年习武的他?他狠狠的啃噬着她的双唇,一手去解她身上的衣襟丝带。

垂着水烟色纱帐的床铺近在几尺之外,他似是胸有成竹一般,一任汹涌的火焰喷薄而出。他手上娴熟的摩挲着,她早已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他却不肯轻易放她逃开,扶牢了她的脸辗转吮引,这个吻这样缠绵而悠长,而后一路往下延伸至她的颈中,酥痒里隐约一点啃噬的微痛。

他将她丢到床上,自己俯身压了下去。她被他压的几近就要窒息过去,只觉得双颊滚烫得似要燃起,他翻转身来,她的背心触到冰冷柔滑的缎子,而他细密急促的吻,在她光洁肌肤上留下一串串的红色印记。

纱帐被轻轻带下,银钩在左右空荡的晃动。窗外有细微的沙沙声,也许是又下雨了,天地间都是一片淅淅沥沥。

风吹过无重数的垂幕,像有只无形的大手,一路穿帘而来,床前的罗帐亦让风吹得飘飘欲飞。

她听到隐约有琵琶声响起,却不知是谁在那里弹奏着,是谁在弹那阙《玉楼春》……樽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她痛了一身冷汗,那样痛,痛得她几乎要流泪,终于张口咬在他的肩头上。咬得那样用力那样狠,终于令得他轻轻吸了口气,放缓了身下的动作,低头将灼热的吻贴在她的耳垂上,她用手指紧紧揪着身下的缎褥,秋雨潇潇,仿佛打在阔大的蕉叶上。

她避开他的气息,修长的指甲痛的掐进他的肩背皮肉中。一颗大大的眼泪终于顺着眼角滚下去,滚到白色苏绣如意的缎枕之上,咕碌碌就不见了。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深沉的墨黑下去。室内点着一盏纱灯,影影绰绰的照着。她自一场梦魇中醒来,梦境里生生逼出一身的冷汗,猛然坐起来时挣脱了身上的锦被,再看时枕畔却是空落落的。

他早已起身离去,连被窝里也不曾留下几许气息。她心头痛的发狠,伸手便去撩开锦被滑下地来。

“姑娘!您有何事吩咐?”左右的宫人殷勤相问,她却不答,一下床后便本能的往洁白的床褥上看去。

那里----并无落红。随侍的宫人也是一惊,旋即浮上几缕不屑的冷意来。

她一扭头,便踉跄着往外走去。

“姑娘!你要去哪里?”随侍的宫人跟不上她的脚步,急的在身后跳脚大呼。

“不要管我!”她头也不回,只是发足狂奔。

院子外是银霜满地,月光渐渐西斜,漏进窗隙,泻满一地如水银。

她跌跌撞撞的往前走去,出了院子后,便径直奔向山间。小溪里涨了水,水流湍急,潺潺有声。转过墙角,竹林更显茂密,远远已经望见溪畔山石之侧立着一个人,追赶的宫人一见那人的身影,不由的大声呼喊道:“王爷!王爷!姑娘她……”。

宁王回过神便朝她走来,拦住她的去路问:“你这是发的什么疯?”

她病后体虚,一场疾走之后精力更是不济。他手一扶住她的身子,便见她软软倒了下来。

他将她带回了原先住的那间别院的寝室内,命人煎了热热的茶水,看着她喝下这才举步离去。

她却自己掀了纱帐,哑声道:“我要回去……”。

他止住步子,片刻后答道:“你回哪里去?你还有地方可去么?”

她扬起脸,止住眼中酸涩的泪水,带上一缕淡薄的笑容回言:“我原本就是来这里出家的,王爷,我自然应该回到庵里去才是。”

吴王忽然轻笑一声:“出家?本王记得,佛寺尼庵都不得收留皇室妾妃,除非有圣旨才是特例。”

他缓缓回头,看向那一双清澈的眸子:“本王不知道你曾经经历过什么,也不嫌弃你并非完璧的身子,既然你我已经有了肌肤之亲,本王便赐你一个侧妃的名位,亦算对你及南宫家族有了一个交代。”

侧妃,他的侧妃何其多也?美貌姬妾,更是多不胜数。京城皇族之中,只有这位吴王,不曾立过正妃。

不过是一个名分而已----他以为,她所求的,只不过是一个名分而已。

而这,亦是他所能与的极限。

说罢,他仍旧转身出去,只是临出寝室门槛时,对侍奉的宫人随意吩咐了一声:“以后就称她玉妃。”

屋中寂静如空,唯闻檐外梧桐,在雨中沙沙有声。珠帘轻轻拂动,余下一室的珠玑轻响。

这里原本就是他临时下榻的寝室,因此墙壁上挂着他的佩剑,“呛”一声抽出来,她举步横剑便向自己颈间抹去。

吴王回头一看不禁大惊,想不到她竟会如此,未及多想,伸手去夺佩剑,谁知她双手握得极牢,抱定了求死之心,一夺之下竟然不动,眼睁睁瞧着剑锋寒光已离她喉头不过半寸,他左手食指疾弹,他于惊慌之中,这连接两下几乎竭尽全力,终于荡开剑锋,“啪”一下将剑震得落在地上。

她适才拼尽全力,此时呼吸急促,伏身在案上不住咳嗽,直咳得浑身颤抖。他一脚将佩剑踢出了老远,却慢慢走上前来,伸手似要扶她,她身形微闪,似想躲开他的手,喉间却咳得皱起眉来,只是说不出话。

她几乎是贴面靠在案几上,只咳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最后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用力推开他的手,声音微哑,几不可闻:“我早就该死了,你何不成全我?我这样的女子,早该一死……”

她声音激愤,胸腔里满心的酸楚与委屈,说话间两泪早已交流而下。一语未了,忽然嗓眼一甜,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来。

耳畔似听见他低低的惊呼了一声,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稳,终于陷入模糊而柔软的黑暗里去了。

她高热不退,一直病了数日,昏昏沉沉,时醒时梦,梦里仿佛清霜遍地,冷月如钩。清冷的大漠,哥哥霍丛烨孤独的身影在硕大的月亮下分外的萧瑟,她迎上去,轻声问道:“哥哥,早些回去歇息吧!”

再后来,不知何时,楼兰王侯哲的身影忽然在黑暗里隐现出来。他笑着,撕扯着她身上的衣裳,他向她兜头扑过来。再后来,便是铺天盖地的疼痛……她痛的四肢五脏六腑都消融掉了,变成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一任霜雪满地覆盖着……

后来,又梦见极幼的时候,很冷很冷的天气,母亲教她习字,写一笔,替她呵一呵手……但殿中有如冰窟一般……冷得她浑身发抖……

这夜下起大雨来,瓢泼一般的雨滴,沥沥敲在别院的房舍屋顶上。

吴王自外面归来,便自顾自去了自己的寝室。他日间喝了一点酒,脸上有些微醺的神色。侍奉的宫人垂手上前,看着他的脸色又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玉妃今日怎么样?”终究还是他开口,宫人才敢回禀详情。

“知道了,你下去吧,好好看着她。”他不紧不慢,仍旧伏于书案上,提笔将梁太医近日以来的脉案与子静的近状,细细写了一封梳折。这面写罢,又沉思半响,将自己连日在城外各处探来的京中各部暗地里的动静,再写了一封折子,两样一起装了,仍旧封在往来所用的信封里,命人连夜送去宫中。

他忙完了这些,张兴正好在外面走来,因见吴王身上穿的单薄,便顺手自寝室的衣架上取了一件披风给他披上。

“爷,夜深了,该歇了。”张兴命人去取热水,一面伺候吴王更衣安寝。

他只是伏案沉思,一时顺着宫人的伺候洗手净面下来,每间却依然深锁不展。手中取来日前边关转来的几道奏折,披衣坐在塌上,将这几道折子看得数遍,每看一遍,眉头便皱得更深一分。

早已经是夜深,张兴数次进来,不敢催他安歇,只是端茶递水,吴王最后终于阖上奏折,命张兴熄了灯,这才睡了。

虽然睡下了,但还惦记着朝中偌多政务,心思冗杂,一时倒也睡不着。耳畔是风雨之声,只觉万籁俱寂,唯有雨滴梧桐,清冷萧瑟。

正是前人词中所言:“夜深风竹敲秋韵。”这样半睡半醒,他每到夜间总是愁思不展,睡在榻上渐渐抑郁来,朦胧只觉案上那盏油灯火苗飘摇,终究是夜不成寐。

他既睡不着,听见睡在外间的张兴呼吸均停,鼻息间微有鼾声,知他睡得沉了,亦不惊动,自顾自披衣而起,趿了鞋子踱到窗前,推开了窗子。雨竟已经停了,疏疏一点残月从梧桐叶底漏下来,满院月色如残雪,清冷逼人。那景色孤寂入骨,一时竟然看得呆住。

在窗下呆立许久,脚下不由自主的转去了别院的另外一间寝室。值夜的宫人正在打盹,他不出声,只是自己推开门,悄声走了进去。

她睡的安静,眉宇间似是疲惫已极。他伸手撩开纱帐,也不叫醒她自己默默立在一旁看着。

她一向睡的警醒,因日间睡的太多,夜里便难免会有觉浅时。一转头便见了自己床头立着一个男子的身影,正待要叫,他却一手按上了她的双唇,整个人便兜头覆了上去。

她无可拒绝,这是个可怕的人,聪明,果断,决绝,做任何事情都毫不留情。他可以一连数日不闻不问,也可以在兴致所至时,突然就来她的房里为所欲为。

她被压在他的身下,心中万分的清晰,于他而言,自己只是一个物件而已,旁的什么都不是。

她恨恨的在他急切的拥吻中挣扎,只是双手被他箍的紧紧的,半点力气也使不上。她还是惶然的想立刻逃掉,不顾一切的离开这里,离开他。

冰冷的空气令她战栗,惊悚的体验更令她害怕。他轻声的笑起来,她的脸被迫贴在他的胸腔上,那笑声便如在震动着她的耳她的心神。他笑得那样令人咬牙切齿而又热血倒涌:“怕什么,你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他在嘲笑她,她咬一咬牙,倔强的仰起脸来,宝石般璀璨的眸子在烛火的晕彩里隐隐流动,从小到大,没有人可以轻视她,再没有人像他这般轻视她,玩弄她,蹂躏她……

她一伸手,便在他脸上掴了一个响亮的巴掌。他一时停了手,面上竟然隐隐浮出一层冷笑来。

“好,很好!会还手了,我还以为你早就成了一个不会反抗的木偶了呢!”

相对于普通男子,他太白净了,那样俊美的面容,有中原皇室巨子独有的儒雅气质。可是他的掌心有薄茧,那是常年执缰与弓矢的缘故,他的目光似新硎的蓝铁刀,锋锐得令她肌肤生寒。

这是他第二次与她同眠,许是夜深了人也折腾的累了,他便没有再离去。她不惯与人同宿,好容易睡去,不过朦胧一寐便又惊醒。

天还未亮,帐外的鎏金蟠花烛台上儿臂粗的九枝巨烛皆燃去了大半,烛泪缓缓累垂,如绛树珊瑚。身侧却是空的,被衾已经没有余温,揭开数重纱幔,方见他伫立于雕花长窗之前,他抬头仰望着微明的天空,脸上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色,那神色竟似是落寞,夹杂着隐约的悲哀。

她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正要别过脸回身睡下,他却听到她的衣声,已经回过头来,那表情如常的冷漠与疏离:“怎么起来了?”

她不说话,只是垂下眼帘,过了片刻,便自顾自倒头睡了下去。他回头看了一眼,过了半响,他才走过来,自床边的衣架上取了自己的衣裳,击掌命人进来服侍更衣洗漱,临走时也不曾留话,只是去了。

她拥着被子,缎子滑腻冰冷的贴在她的肌肤上,杂沓的步声去得远了,四周逐渐静下来,一切皆静了下来,她抱膝坐在床头,烛光轻跳,晨曦微亮,一切似在梦境中一样。

至此之后又是数日未见,她每日被一众宫人困于寝室里,日间也不过是去前面的院子里走一走。因为贵妃的行驾在前面,故而吴王对左右再三吩咐,只不许叫她擅自走动,更不得惊扰了贵妃安心养胎。

吴王每日事务繁多,虽说名义上他是出宫为国祈福,实则每日四处奔忙于京外守备布置之上,更兼有皇帝每日派人转来的边境急报,是以基本上少有空闲留在后山别院里。

但她终究还是知道了贵妃的行驾在此,也是日间一个近身服侍的宫人不小心说漏了嘴,这才带出一句半句的。她听了也不做声,只是照旧垂目坐在院子里的美人靠上,斜斜的晒着秋日难得的阳光。

这夜他早早来了,两人并排睡着,他折腾的累了,便倒在一边卷了被子睡去。她待得夜深反倒睡不着了,睁大了眼睛只得静数铜漏之声。

泠泠的一滴,再一滴,极远处有侍卫巡夜的坼声,打过了三更。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这间寝室原本就大而幽深,紫檀雕花的龙凤大床,又深又阔。吴王独自盖着赤色金线绣花的锦被,与她隔了足有丈许远,面向里睡着已久,此时忽道:“你叹什么气?”

她以为他睡着已久,微微意外:“我没有”

他并没有转过身来,却说:“叹气就是叹气,有什么好忌讳的?”

她久久不作声,他终于回过头来:“你到底在叹什么气?”

许是夜色太静,恍惚能听见他心跳的声音,那样远,那样远。她到底说了实话:“我在叹息贵妃,原本那么金贵的身份,如今也到了这里。”

吴王一愣,旋即随口道:“她身子不好,又怀着身孕,这才被皇兄安排出宫的。”她却停了一停:“我更是叹息自己。”

吴王这才撑起身子转头凝视着她,过了半晌,方才一笑:“换作是别人,我一定以为她是欲擒故纵。只有你这一声叹,我倒不敢这样想。”

他语气散漫慵懒,似是颇不以为然,她不由道:“贵妃娘娘并不可怜,我叹气亦不是可怜她。”吴王伸出手,把玩她逶逦枕畔的秀发,闲闲的问:“那你到底是叹什么?”

她脱口答:“我叹她为名份所拘,今世不得自由。”

帐外殿中本燃着烛火,透过层层的鲛绡帐,渲成一团团光晕,朦胧里依稀可见吴王的嘴角渐渐沉下去,过了片刻,方才松手,那如瀑秀发纷纷扬扬,从他与她的面前散落下去,丝丝秀发重新铺陈在枕褥之上,似墨玉流光。

吴王阖目微倦道:“不管你说什么都好,你今生都是我的玉妃了,除非我不要你,否则你都是逃不脱这个名分的。”

他知道,她从不刻意讨好他。是以两人独处时,夜总是那样的深,那样的静。他也从不对她加以柔情蜜意,只在需要的时候才过来,过上一宿或是半宿,而后不发一言而去。

似乎,这种简单而近乎沉默的方式,两人都觉得轻省许多。

她闲时总是一个人发呆,终日枯坐,身子虽然在汤药的调理下渐渐好了,人却一天不似一天精神。侍奉她的几个宫人都心下无计,吴王将她留在身边也有大半月了,虽说不是盛宠,可是隔三岔五的,还是会过来与她一同安寝。

平日里虽然不多见,但每日她的起居饮食,他还是在心的,夜里不管回来多晚,必然还是要随口一问。

便是张兴,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几时又有见过,他肯对一个女子这般上心的?王府里多的是美妾娇姬,不过都是一时烟云而已,他却肯轻易给了她侧妃的名分,她不知道,那是他身边多少女子等候了多久的一个名号。

宫人便称她“玉妃娘娘”,她不辩解,亦很少去应。

“玉妃娘娘,今日天气好,不如去外面荡秋千吧!”一个姓赵的宫人,这样在她身边说来。

柳阴深处秋千架,缠金锁子白玉环,她坐上去,不叫众人推,自己拿脚轻轻一点,便高高的荡起。温软的风从耳畔掠过,她原本面无表情,此时也开始忍俊不禁,清脆的笑声散在半空里,高过了墙头,忽的看到墙外有人,她一下子止住笑声,却见吴王在那边缓缓走来。

他嘴角勾起轻浅的笑容:“看来你还真是喜欢一个人独处啊!”

她一时语住,只是缓缓在秋千上跳了下来。侧身站过一旁,不再吭声。

他轻笑了一声,伸出手来,递到她面前,她只得将手交在他手中。他骤然收紧,握得她痛不可抑,仿佛连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他脸上的笑容并未敛去半分,他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道:“这样好的天气,咱们上山去看红叶吧!“

他的眼中闪烁着幽暗的光芒,仿佛有什么东西依稀可见,她努力的试图去分辨,但已经稍纵即逝,瞬息便不见了。

他攥着她的手,似是随意而行。沿着漫石甬路一直向南,方转过一带竹林,远远望见一座青砖旧塔,塔影如笔,掩映着几簇如火殷红却是塔后两株槭树,叶子倒似红得快要燃起来一般。

大融寺中有一方高大耀眼的宝塔,塔后两株槭树的叶子,红得仿佛要燃起来一般,两人携手立在塔下,一时双双驻足观望。她本作女儿家打扮,一袭月白衣裳,立在红叶之下,更显得身姿娉婷。

她仰面折了一枝红叶在手,殷红如血的叶子簇在脸侧,更衬得脸颊隐隐如玉色一般白晰。吴王负手立在那里,凝睇那塔影下的红叶,不知在想些什么,伫立良久,这才转目道:“倒不曾见你穿过这样的衣裳。”

她轻轻嗤笑:“王爷见过我几回?“这话原是实话,只是此时此地说来,未免太过生硬。

好在他也不计较,只是专注于满山的红叶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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