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帝去世后第七日。
是夜,先帝回魂,生人当回避。
新皇有令,入夜后诸人不得随意外出,以免惊扰先帝亡灵。
敖夜匆匆来到栖凤宫偏殿,唤醒正在熟睡的佘宴白,一边帮他穿衣,一边低声解释道,“此前我令天河等人入宫,为的便是在今夜送阿爹与阿娘离开。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我疏忽了。”
佘宴白半睁着眼,配合着他的动作,对他离经叛道的话却丝毫不感到惊讶。
也是,作为人的他自然是一无所知的。但那天,作为蛇的他可是把敖夜的打算听得一清二楚。
而他淡定的反应,对敖夜来说已然足够,教他松了口气。
面对别人时,他说得冠冕堂皇,唯有自己知晓心底滋生出的忐忑不安。
“他们生前就被困在这儿多年,我不想他们死后也不得解脱。”敖夜取出一件厚实的披风披在佘宴白身上,然后俯身为他系上带子。
佘宴白微微仰头,望进敖夜深邃的眼底,那里有诸多难言的情绪,最后皆化作一抹释怀。
敖夜垂眸一笑,“等过几年敖珉成长起来,我就带你回北境守着他们,然后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等我们的年岁再大一些的时候,就收养个乖巧的孩子。”
佘宴白移开视线,摸了摸腹部,意味不明道,“的事就算了吧。”
毕竟他肚子里就有一个呢,至于乖不乖巧,那另说。
“嗯。”敖夜嘴上应道,眼中却不禁浮现出一丝遗憾。起初他对孩子也是可有可无,但那日的一场空欢喜,倒令他真生出了几分念想。
但既然佘宴白说不要,那他也不会强求,大不了到时候花钱请人把他埋进佘宴白的墓里。
敖夜摸了摸佘宴白微冷的脸颊,叹道,“我们该去送阿爹阿娘最后一程了。”
佘宴白点了点头,想了想安慰道,“天道还算公平,他们此生受了诸多磨难,想来来生会一帆风顺。”
敖夜牵着他去主殿,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希望他们来世能托生在寻常百姓家,做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夫妻,能够一生一世一双人。”
佘宴白反复咀嚼着敖夜的最后一句话,那是元朔帝今生未曾履行的约定,也是敖夜决心要做到的事。
他不禁抬眸凝视敖夜的侧脸,不苟言笑时显得冷峻,偏偏面对着他时,眉梢眼角总会挂着一丝动人的温柔。若他只是一个寿命不过百年的凡人,怕是早就彻底沦陷于他的深情之中了。
不过就算不是,他也快了不是么?
佘宴白心下叹气,如果是以前,他哪里会顾忌敖夜身在孝期不宜行房,怕是早就强行压倒他了。还有他最虚弱的蜕皮期,应该一经察觉就会回妖皇宫,而不是至今还留在敖夜的身边。
察觉到他的视线,敖夜侧过脸,月光落入他眸中化作缱绻的温柔。
“怎么了?”
“没什么,继续走吧。”佘宴白摇摇头,手捂着胸口,试图压下满腔纷乱的思绪。
不能再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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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敖夜那一道生人回避的命令,栖凤宫内自叶修筠仙去后就一刻不停的哀乐已然停下,宫内的太监、宫内和侍卫等早早就被驱离,只在宫外留着几个可信的侍卫负责守卫。
从偏殿到主殿,一路上安静的可怕,只有两人轻微的脚步声在夜色中回荡。
主殿门外挂着的招魂幡在夜风中飘扬,如同在呼唤逝者的亡魂。
而殿内,除了孟天河一行人,还有神情略显茫然的敖珉与福全,他们被敖夜临时派人从床上喊来,眼底还有未散尽的睡意。
“孟将军,姜大夫,你们怎么会半夜三更出现在宫里?”福全皱了皱眉头,问道。
“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吗?”敖珉握紧了手杖,不安道。
不止是他俩,阿宁同样对今夜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站在孟天河身旁抓着他的衣角,不时偷偷地打个哈欠。
孟天河与老姜头互视一眼,最后只道,“等陛下来了,两位就知道了。”
再多的,他们就不说了。
福全和敖珉无法,只能耐心等候敖夜的到来。
所幸他们没等多久,便听见敖夜与佘宴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看到两人相携出现在殿门口。
“陛下?”孟天河出声询问。
敖夜颔首道,“事不宜迟,开始吧。”
他松开佘宴白的手,一撩衣袍,跪在灵前,淡淡道,“敖珉,跪下,再给阿爹阿娘磕个头。”
说罢,他弯下脊背,三叩首。
佘宴白像之前那般,未曾叩首,只跪坐在灵前的软垫上。他手指微动,一道妖力从他指尖飞出,钻进灵柩后覆盖在早就陷入永眠的两具尸体上。
有这道妖力在,起码能保敖夜的爹娘在回家的路上不会因为碰撞等原因出现问题。佘宴白摸了摸腹部,想着就当是为小崽子尽一尽孝。
敖珉依言照做,磕完头直起身时不禁瞪大了眼睛。
只见孟天河与数个身材高大的侍卫走到帝后的灵柩两侧,竟为其套上了粗绳与棺杠。
“皇、皇兄,这是作甚?”敖珉就要上前阻止他们大逆不道的行为,“您怎么能让他们动父皇母后的灵柩呢!”
敖夜按住他的肩膀,“稍安勿躁。”
“陛下这是想送先帝先后回北境?”福全的视线在孟天河他们身上绕了一圈,心中有了猜测。
“嗯。”敖夜道,“孤令人唤你们过来,是不想你们留有遗憾。”
福全怔了一会儿,喃喃道,“走了好,走了好啊,先帝爷终于如愿了。”
“我都听皇兄的。”敖珉虽心有不舍,但自知改变不了什么,且敖夜没对他隐瞒这件事已然是将他看作了自己人,如此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孟天河及其部下做好了准备,腰下扎着马步,肩上扛着棺杠。他们皆看向敖夜,等待他下一步的指令。
敖夜走到特意为他空出的一处棺杠旁,做出与他们一样的姿势,然后道,“起。”
众人同时使劲,脸色涨红,额上青筋暴起。待缓缓直起腰后,才一步一步地往殿门处移动。他们走得很慢,却很稳当,力求不让肩上的灵柩有太大的动荡。
灵柩本身就不轻,再加上里面睡着两人,更是重上加重。
敖夜的额上渐渐冒出一颗又一颗豆大的汗珠,但身上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敖珉也想上前帮忙,但想起自己累赘的左腿,不由得露出失落的神情。
“我要是也能像皇兄一样四肢健全就好了。”敖珉小声感叹道。
听见这话,佘宴白瞥了他一眼,路过他身旁时随手往他肩上拍了一下。
一道妖力注入,疏通了敖珉左腿的经络。要不了三年两载,他那条所谓先天残疾的腿就会“莫名”好了。
敖珉身子一抖,只觉一股暖流从肩膀处直窜到左腿,然后左腿开始微微发热。等他迈开腿走路时,总觉得左腿好像轻便了不少,又觉得只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殿外。
老姜头拉着阿宁将角落里的一辆板车推过来,手忙脚乱地把上面的东西挪下来。
福全擦了擦眼角流下的泪,匆匆跑过去帮忙,所幸上面的东西不多,三人没一会儿就收拾好了。
敖夜与孟天河等人小心翼翼地把灵柩放到板车上,肩膀猛地一轻,不禁踉跄了一下。
敖夜摸了摸灵柩,眸中流露出一丝不舍,叹道,“天河,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陛下放心,我等便是拼了性命也会护好这灵柩!”孟天河擦了擦头上的汗,朝着敖夜单膝跪下,手握成拳往自己左胸口锤了一下。
敖夜收下他的保证,俯身拉起孟天河,叮嘱道,“路途遥远,万事小心为上。”
孟天河点了点头。
在他们身后,老姜头与孟天河的部下用油布将灵柩仔细遮盖住,又放了不少物品做伪装。
最近数日,宫里常常有这般模样的板车在夜间进进出出,便是哪个没有依照皇令回避亡灵的宫人不小心瞥见,大约也不会当做一回事。
敖夜看了眼一直乖乖呆在老姜头身边的阿宁,问道,“阿宁,你想不想留在宫里陪着你宴白哥哥?”
阿宁一愣,看了看老姜头和孟天河,面露不舍,瞧了瞧佘宴白后又生出几分纠结。
“我、我、我……”
还是佘宴白走过来挽住了敖夜的手臂,顺便为阿宁解了围,“我有你就够了,还要旁人作甚?而且阿宁还是个孩子,你怎好意思让他呆在这无趣的深宫里?”
“你说的对,此事便算了。”敖夜叹道,“尔等启程吧。”
他握住佘宴白的手,不自觉攥紧。
佘宴白只微微皱了下眉,倒也没说什么。
拄着手杖才下了殿前台阶的敖珉默默红了眼眶,北境太远了,日后他想到叶修筠坟前上一炷香,都需好几个月。
手杖顺着台阶滚远,敖珉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捂着脸无声痛哭。
福全僵在原地,眼睛望着灵柩,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幕幕过往与元朔帝相处的场景。
生前他们主仆一刻不曾分开,不想阴阳相隔后竟要天各一方了。若非元朔帝曾交代他要留下好好辅佐新皇,他真想随着一道去北境做元朔帝的守墓人。
孟天河等人朝敖夜行了一礼,然后或推或拉,带着灵柩悄悄顺着计划中的路线顺利地出了宫。他们走后没一会儿,便有一队侍卫运来一具与之前一模一样的灵柩,摆放在栖凤宫主殿的灵堂内。
待孟天河等人护送灵柩一出宫城,便突然多了数队与他们装扮相同的队伍。他们分别从不同的方向离开皇城,接着出了京城,没两天便消失在大道上,再不见踪迹。
唯有孟天河一行坚定地往北走,带着东秦先帝先后的灵柩与因不惹人注目而早早就送出宫的婉言灵柩一道去往他们思念多时的北境。
叶落归根,方能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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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上只缀着零星几颗星子,唯有一弯明月低垂,在摘星楼前的长梯上洒下一片惨淡的月光。
敖夜一手提着宫灯,一手牵着佘宴白沿着摘星楼的长梯往上。待登上顶楼,低头看去,下方一片漆黑,只偶尔月光照到,他才能依稀看见一队人影在远离这似海深宫。
然而唯有依据事先计划好的路线,他才能猜出哪一队才是他的阿爹阿娘。
许久,敖夜收回视线,转身为身旁的人调整了一下披风,怅然道,“送走了爹娘,我这心里陡然一空,不过还好有你在我身旁,否则我定像敖珉那样痛哭一场。”
“哭一场将心里的情绪都发泄出来未尝不好,你若想哭,便哭吧。”佘宴白往一旁的长凳上一坐,笑道,“放心,我绝不会告诉别人,你堂堂一个帝王竟躲起来偷偷哭鼻子。”
敖夜失笑,满心惆怅皆随风散去,“我不哭,这明明是件喜事,他们终于得偿所愿了,我该笑的。”
话是这么说,他眼底却渐渐浮现出一层薄薄的水光,模糊了眼底的情绪。
敖夜把宫灯放在佘宴白脚边,单膝着地,伸手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腹部,闷声唤道,“阿白。”
“嗯。”
佘宴白应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敖夜的头,另一只手撩开眼前被风吹起的乱发。
“你愿意做我的皇后吗?”敖夜鼓起勇气问道,“若你愿意,我便命礼部将封后大典与登基大典一道举行,只是时间匆忙,需一切从简,所以你……愿意吗?”
佘宴白沉默了,这一回不是不想回答他,而是陷入了犹豫之中。
是放纵自己许敖夜这个凡人百年,还是断然拒绝及时抽身?
敖夜抬起头,执着地望着佘宴白,想要一个明明白白的答案。他不是在给佘宴白名分,而是在请求佘宴白给他一个名分,也是一个不会离开的承诺,如此他才能彻底安心。
“我……”
手无意识抚上腹部,小崽子轻轻地撞了一下他的手心。佘宴白眼神闪动,心里的天平渐渐向敖夜倾斜。
突然。
夜色深处有一道不易察觉的视线投向佘宴白,满怀恶意与杀意。
是修者的窥探!
佘宴白心中一凛,没心情再回答敖夜的问题,一腔心思瞬间从情.爱纠结中抽离。
他当即铺开神识搜寻那道视线的主人,宫城、皇城乃至京城附近皆被他的神识扫过,奈何那人投来一瞥后就躲了起来,竟教他毫无发现。
一个知晓他神识厉害还想杀了他的人……佘宴白揉了揉额角,略一思考,便知道了来者是谁乌沧!即便不是他,也是与他有联系的屠龙者。
“宴白?”
敖夜见佘宴白只说了一个字便愣住,久久没有反应,不由得出声唤回他的神志。
佘宴白垂眸,伸手抚上他的脸颊,红唇勾勒出一抹惑人的笑,眼底却一派冷然,“阿夜,我有没有说过,你的相貌生得极好,真是处处合我的心意呢。”
他手下的这张脸太像神龙了,简直无一处不像,长得像也就罢了,偏偏性子也像了大半,有时脸上的神情也恍若神龙重现。
若非这人会惹他生气,会躲在他怀里哭,也会用一腔温柔教他心软,他真要分不出自己眼前的是谁了。
“今夜你说了。”敖夜耳根发红,声音里夹杂着一丝难为情。
佘宴白一怔,忽然大笑,笑得眼尾泛起了好看的红晕。他轻轻推开敖夜,解开了披风,走到栏杆处遥望远处,渐大的夜风吹得他一身白色衣袍猎猎作响。
那人发现了他在敖夜身旁,佘宴白不用想都知道对方会做出什么恶心事来。他留在敖夜身边,对自己来说是有利可图,可对敖夜来说恐怕是祸非福。
佘宴白闭了闭眼,心中各种情绪不断翻涌,一时不慎,喉间涌上来一股腥甜,又被他艰难咽下。
他之前真是被鬼迷了心窍,竟想着留下。敖夜不过是一介凡人,凡胎,他有几条命被掺和他与屠龙者之间的血海深仇?
敖夜在后面看着他,只觉他像真正的天上仙,随时可能飞走。思及此,他大步走过去,抓住佘宴白被风卷起的衣角,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佘宴白回眸,盯着他的手中的那片白色衣角,轻声道,“阿夜,我发现我还是更喜欢红衣。”
敖夜皱了下眉,颇有些为难,“等孝期一过,我便命人为你多做些红衣。宴白,你能不能忍一忍,还有二十天而已。”
佘宴白轻轻一笑,可惜他等不了这么久。而某人恐怕也迫不及待地想要他的命呢。
红衣耐脏,血溅上去也只会显得色泽艳丽,他穿正合适。
“阿夜,我困了,你背我回去吧。”佘宴白笑吟吟道。
敖夜抿了抿唇,“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
佘宴白手捂着嘴,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困。”
说困就困,眼角甚至还渗出一滴泪来。若是敖夜不答应,兴许下一刻就会接到一具倒向他的身体。
敖夜垂下眼帘,转过身默默蹲下。
罢了,下次再问。
只是下一回,他绝不再心软。
背上一重,敖夜勾住佘宴白的双腿,微一用力,站起身。
天光渐明,敖夜背着人沿着长长的梯.子走下去,因背着人,他走得格外慢,每一步都迈得极为小心。
佘宴白把脸贴在他背上,闭上眼,默默汲取着他体内的气息。
他腹中的小崽子若有所感,也跟着努力吞食敖夜体内的力量。
来时带上来的那盏宫灯被遗忘在摘星楼的顶楼,晨风呼啸而过,一次两次三次,终究是吹灭了里头的火。
作者有话要说:1、失误,没写到,躺平任超嘲
2、晚安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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