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央娘坐在马车上，腹部的伤口又起了丝微的疼痛，被折断的右手，使不上力气，太医说了，不提重物，好生修养小半年，也能恢复一些。她没带任何东西，怀里抱着的，是她兄长十九年前被大梁虏去的佩剑。她很早就记不清父母和哥哥的模样了。只是第一眼看到这把剑，就很熟悉，好像不停在耳边呼唤，带他回家。

十九年前，魏朝大将军虞梓昂与其子虞廷希大战梁朝临川王萧曙。

彼时，虞廷希与萧曙都是闻名天下的少年将军，虞廷希父亲虞梓昂乃大魏一品大将军，他自幼习武，深受圣眷。

虞央娘还记得父兄离开的时候，她缠着哥哥，要他给自己梳辫子。

“宛央乖，等哥哥回来了再给你梳。”虞廷希念着她的小字，随后提着剑，和父亲的背影一样，越来越远。

那年，虞央娘才九岁，嬷嬷把孝服拿来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嬷嬷：“是不是父兄受伤了，怎么还没有回来？”

嬷嬷抱着她痛哭，说将军和少将军不会回来了，然后就是抬回了一副棺木，送回的将士说，少将军的尸身没能收敛回来。

虞央娘摸着父亲的棺木，她三岁时母亲病逝，那时候她还不懂死亡，现在还让她装作不懂，她做不到。

嬷嬷抱紧她，说以后就要到京城住了，偌大的将军府，只剩下他们了。

管家回来了，牵着个孩子的手，他是父亲的养子，父亲赐他名虞书禹。

虞书禹走近虞央娘，想抬手摸她，安慰她。虞央娘抬了头，她眼睛里看不出悲伤，只是无尽的黑：“书禹，他们和你说了的，谁杀了父兄？”

虞书禹看向管家，得到首肯才开了口：“是大梁的临川王，萧曙。”

萧曙。

虞央娘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嚼碎了，她和虞书禹说：“你我都是受父亲庇护得以长大。你虽非亲生，可父亲待你犹如亲生，你愿不愿意为了他们报仇？”

虞书禹低头：“我们只是孩子，陛下说了，会替父亲和兄长报仇的。”

虞央娘不管，她定定看着虞书禹的眼睛：“我要亲自替他们复仇，我要亲手杀了大梁的皇帝和临川王，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

虞书禹自然是点头：“可我们只是孩子。”语气无奈，可是虞央娘却回以绝对：“嬷嬷，替我拿面具来。我虞央娘发誓：从今日起不以面目示外人，必取他二人性命，慰我父兄，告慰虞家军在天之灵！”

“到了。”霍呈安把虞央娘的回忆打断，虞央娘下了马车，她没有别的多余的东西了，只有她兄长的剑，望着阔别多年的望北城，她竟近乡情怯，不敢往前走。

霍呈安把通关文牒给她：“陛下还给你准备了望北城里的住处，你还是收下吧。”

虞央娘望着他冷笑：“这是我的家，我回到家了。”

萧曙，我回到家了，回到我自己的家了，你想给我住处，给我财宝，弥补你对我的爱而不得。可我不需要了，我永远也不会需要了。

虞央娘拿着通关文牒，就要往前走，霍呈安突然叫住她：“虞央娘，我是真的佩服你，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演戏，整整十年了，居然是你自己跳出来，我才能和他们证明，你根本就不是普通的来逃难的舞女。既然不下手，你和余书禹为什么还要跳出来？”

“我和他在我父亲棺前发誓，一定要杀了萧曙和萧鹤。他和说，他杀死萧鹤的时候，他都不剩几口气了，算是帮他解决了痛苦。我们两个突然想明白了，我们在这里待了十年，早就变了。萧曙他于国有功，两边安定，若杀他，我陷百姓于水火，才是真正的没有脸面见我的父母和兄长。可是让我永远留在他身边，当做从前一切没发生，我做不到。”虞央娘没有再停留了，一步一步走回望北城。

门口的守卫看了眼她的通关文牒，盘问了几句：“你手里这剑是做什么的？”

虞央娘低下头，眉眼顺从，她身上伤没好，面色还是有点白：“这是我兄长的遗物。”

守卫没再问了，虞央娘终于回来了。她来到了将军府门前，昔日的管家冬叔更苍老了，拿着扫把，打扫着大门。门楣上“柱国大将军”的匾额依旧挂着，昭示着虞家往日的辉煌。

虞央娘走近冬叔：“冬叔。我回来了。”

冬叔听见虞央娘声音，不可置信，扭头去看，吓得丢了扫把，他凑上前，想好好看看她，终于还是哭出了声音：“对不起啊！当年我就应该拦着你们的。小姐啊！你都受了多少苦啊！”

虞央娘没接话，把裹着剑的布揭开，笑着：“冬叔，我拿回了兄长的佩剑。”虞央娘在府上住下了，陆嬷嬷一边哭一边给她炖补品补身子。虞家女回来的消息，就这么传了出去。皇帝大惊，让她速速入宫。

等虞央娘又穿过了长长的阶梯，见到了往日故人，她才确定，自己已经完全回来了。

大殿上，虞央娘站着，所有人都看向她，皇帝跑过来，想抱住她，又背过身哭泣，皇后过来抱她，拉她的手：“孩子，有什么事情，非要跑出去，去那么远的地方。十年了，我们一直找你找不到啊！”

虞央娘低下头，没有答话。皇帝抱过皇后，站在她面前：“从前往事，你不愿提我们也不会问。但是，朕总得对得起你父母在天之灵吧！他们是朕最好的朋友，你母亲病逝的时候，朕去送了她，她拉着皇后的手，把你托付给我们。我们一直把你视为已出，难道你敢当着仲寅的面，一跑出家门就是十年吗？”

虞央娘听见父亲的字，一下子憋不住，哭出声了。她扑通跪下，眼泪湿透了双眸：“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了。”

“书禹是好孩子，朕已经把他接来封了职务。他有妻儿，且他夫人是大梁公主，大梁送了国书来，要善待公主，以利两国邦交，他就留在京城罢。你想去哪里，决定了吗？”皇帝问。

虞央娘这次答的很快，像是心里早就念了千百次的答案：“感念陛下疼惜，臣女望长居望北。”

“依你。”

虞央娘出来，被辰王妃李长汀请到府上。虞央娘应允，也该去和他们见面了。

到了王府门前，辰王林荆、王妃李长汀并安王林藿及王妃虞玉壶。玉壶是她曾经的侍女，她走的时候只身一人，不知道她何来的时运，自己谋得了这样的地位。

玉壶看见虞央娘。显然绷不住了，她差点扑到虞央娘身上，却停在她面前，给她请安：“小姐万安！都是奴婢的错，害小姐受了这样的委屈！”

虞央娘扶起她：“这是我一个人的选择，你们不过配合我罢了。我不后悔，永远不会后悔。你们没有必要这样。”

五个人一起用了饭，虞央娘曾经在辰王府住过一年。当年她以柱国大将军遗女的身份嫁给林荆，大魏上下，谁不敬佩柱国大将军，仰慕虞府名节。

走进辰王府，一瞬间，好像一切都回到了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