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夏。
n城第一中学的开学日,伴随着至死不休的聒噪蝉鸣,整个校园都漂浮着一层青草腥味。
佩玖从一辆黑色奥迪下来,只是吸入肺腑的第一口氧气掺杂着绿草汁的苦涩,不由得让她皱了皱眉头。那是割草机运作的最好证明,可她不想让这特别的气氛,侵占了车内的清香冷气。于是连忙关上车门摆了摆手,示意里头的姐姐快走。
佩云还是放下车窗道:“晚上等我接你去纪家。今天考试尽力就好,别太有压力了。”
“知道了。”佩玖勉强一笑。
佩玖心里清楚,她能上一中,多亏了纪家帮忙。她与姐姐相依为命这些年,心里清楚姐姐的不易。好不容易姐姐与纪家二公子纪恒要成家了,还得带着她这个拖油瓶。
这次分班摸底考试她不想考太差,不是因为不想拖班级后腿,而是不想拖姐姐的后腿。
“里头是些糖果,小女生都爱这些,分享分享,留个好印象。你也吃吃,心情要好些。”佩云解开安全带后从后座里拿出一个粉色袋子下车,绕过车前将那袋子交到佩玖手里低声吩咐。
佩玖将那粉袋子推回佩云的怀里,垂眸笑着说:“姐,都是新同学,没人知道我的以前。再说我是半个大人了,能照顾好自己,不用这些。”
佩云点了点头没强求,她一向尊重佩玖的想法。正好后面的车传来滴滴催声,于是佩云回车启动。佩玖就站在马路牙子,掖着双手目送姐姐离开。
今早要考的是语文,佩玖转身漫不经心地往校内走去,满脑子都是古诗。不想刚踏进校门,就被突如其来横挡在面前的手给拦住了。
“同学!你校徽呢?!”是一位挂着纪检牌的长发女生,微昂着的头正好离开庇荫处,黑眼珠上闪烁的三个光点如银针般尖锐。
可惜佩玖并没有发现。她轻蹙着眉头,视线微微下垂看向地板依旧有些空洞,正在默背《沁园春》的最后一句,“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所以只是腾出一只手来点了点自己右胸前的校徽。
“你开什么玩笑?!平沙中学?这是什么学校?回去拿校牌,否则等部长来,可别怪我们不手下留情!”说这话的时候,这负责纪检的女生身旁来了几个同伴。
佩玖一改常态快速低头去看校徽,发现正如对方所说的时候,懊恼地咬了咬牙,缓声问:“能不能进校买一块?”
那女生瞥眼一笑,而后骤然一停冷冷吐出连环炮:
“——不行!要是我们部长看到,非得全校通报!”
“——想想今天可是开学日!开学第一天你就戴错校牌,这未免太不重视我们学校了吧?”
“——让你回家拿已经算客气了,别不知好歹啊!”
“没别的处置方法吗?”佩玖杵在原处半响,最后抬眼问那女生。
那女生翻了个白眼,交叉抱着手要开口训佩玖的时候,忽然听到了纪言之的一声轻笑。她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但是却对着同伴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意。他们的部长从不通融半个人,不管男女,没有例外!
“部长!”一群小姑娘齐齐退开,向纪言之问候道。
佩玖看着来人慢步靠近,身姿挺拔约莫1米8,选择穿的是那套白色衬衫搭黑色西裤的校服,纽扣整整齐齐地扣好,一手拿着纪检本一手随意插在西裤口袋里。他的脸庞十分光洁干净,轮廓比别人要分明和深邃,那双眼睛里蕴藏着深海冰晶的寒意,卧蚕明显,敛眸时透露出凛冽桀骜的眼神。
透过树枝间隙在地上形成的细碎光影,铺成他来时的路,一路向她。
“几班的。”他站在她面前,低沉而冰冷的嗓音传来,使得佩玖周围的温度骤降。
“高一三。”佩玖面不改色,以同样令人窒息的语气回了一句。
纪言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正当小姑娘们聚精会神地等待他下一步时,却只看到他放在西裤口袋的手伸在了佩玖面前,反手一展,一块小小的长方形校徽安安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佩玖抬眼对上了他淡无波澜的视线,不知为何视线从他的眼下滑到他的唇,看着他说出“给你”两个字。佩玖莫名感受到四面八方涌来不善的眼光,带着窥探的注视。她的手指紧紧捻着书包背带,一动不动。
佩玖想问那他怎么办,可还没说出口,又滑下的视线落在了他右胸前的校徽上。
她仔细一想,他用“给”而非“借”,是否说明不用她还了?一眼看去,他干净整洁,不像是会用别人用过的东西,所以拿过后只是简洁道:“谢谢。”
纪言之的手中传来轻柔的触感,伴随着与天气极其不和谐的凉温,那是她的手。他喉咙一咽,嗓音带着未褪的兴趣说道:“进吧。”
两人重新对视一眼后,同时往前方前进,擦肩而过的那瞬间,纪言之暗自紧了紧那只手,没走几步,又停驻下来回望了一眼佩玖的身影。
双麻花辫在她背后的蝴蝶骨上轻触,这么赏心悦目的麻花辫,倒是少见。不过,这古典的瓜子脸,和她姐确实像。皮肤倒是白得有些病态,可他喜欢。薄唇嫩粉,鼻子倒恰到好处的挺,只是眼睛里冷冷清清,看他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兴许还不认识他,或是没有兴趣认识他。
“呵。”纪言之想到这里自嘲一笑,而后铃声将他拉回神来,回过头后的纪言之忽然伸手,拽住了面前想快速越过他的一名男同学的手臂,眸中出现不容置疑的警告,一字一字慢声:“你迟到了。”
……
佩玖找到自己的班级时里面只剩下三个空位,两个挨得近的周围都是男生,另一个座位是最后一桌靠窗,前桌是女生,右桌是个男生。反正自己身高也不矮,所以最后的那位置相对胜利,于是从后门走了进去入座。
可还是很多同学关注着她,一个个都异常兴奋,不知在讨论着什么,一道道探究的视线一下下将她的头摁低来。
“他们是发现了哪件事?”她放下书包时暗想,心中隐隐感到不安。不过确定的是,她宁愿让班里人知道她是插班生,也不想让他们知道她的家庭情况。
就在这时,班级走进一位约莫30岁的女老师,无刘海绑着高马尾,没戴眼镜画着淡妆,显得气色非常好。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她的班主任了。
那女老师站在讲台桌上,“有很多熟悉的面孔,看来咱们班有很多初中部升上来的精英啊!是吧陈佑?”
“对啊秦老师!”那个陈佑说着吊儿郎当地挑了挑眉,摸着自己那头精心打理过的自然卷,对身边几个男生了眼色。
那秦老师准备再开口时,突然听到一男一女的报告声。
佩玖怔了怔,侧过头看着那门口的人。没想到是同班同学,难怪给她开了个后门。
“开学日就开始纪检了吧?快进来。”班主任转而对班级同学道,“大家都认识他吗?纪言之,中考成绩全市第一。既然都在一个班级,大家就好好看看别人是怎么学习的!”
纪言之。佩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哇哦,校草和校花……种子选手来了!这两人站在一起跟混血儿模特一样,可真是养眼。”
佩玖听到前桌的女生低声喃喃了一句。说到这儿的时候,佩玖才发现两个人的轮廓确实有点西方味儿。
这时秦老师自我介绍道:“我叫秦玉,你们未来一年的班主任。你们虽然已经进到重点班,但学习绝对不能有一丝的松懈。今明两天的摸底考试一出,你们就能发现其他十七个班里的黑马。高中三年要想一直占住重点班的位置,可不是那么容易。
好了,告诉大家一个消息。经过家长及校方同意,我们班的座位和班干按成绩自由选择。你们的自我介绍就免了,过几天自然熟。好好复习,自由的权利才够大。”
考试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早上考完语文,准备去吃饭的时候,前桌那微胖的女生突然转过头来,扒着佩玖的桌沿,盯着她道:“你好,我叫奈浅浅,奈何的奈,深浅的浅。你呢?约饭吗?”
“佩玖。玉佩的佩,琼玖的玖。”
佩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那,快盖住半张脸的黑色圆框眼镜上。仔细一看,那是无镜片的眼镜。她底子不错,佩玖觉得。
“果不愧是余菲雨最强劲的对手,你赢定了。真是人美心善!”没想到奈浅浅突然感动地抓住了佩玖的手莫名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对手?”佩玖被拉了起来,她看着奈浅浅侧脸上浅浅的酒窝喃喃说了一句,而且也没想明白,奈浅浅是如何从她的一句话中得出“人美心善”的结论。见浅浅没回应,想着晚上回去告诉姐姐,让姐姐来分析一下。
因为奈浅浅是初中部升上来的,所以知道很多八卦。就吃饭的这点时间,就告诉佩玖很多事情:
“学校有三套校服,但全校只有纪言之和陈佑才穿白色衬衫那套,因为男的怕比不上,女的怕被嘲笑想和纪言之穿情侣装。”佩玖连忙低头确认了一下自己的校服。
“那个纪言之是个偏执狂,初中当纪检部部长三年,完全不通融半个人,自律到变态……成绩也好到变态,自小就霸占第一,连中考成绩,也排名全市第一。”佩玖又低了低头看了眼胸前的校徽,在“不通融”三个字上停留良久。
“那个有点像新疆人的美女叫余菲雨,她妈妈是新疆人,还有她和纪言之是青梅竹马。陈佑那小卷毛,就是那个一头自然卷跟在纪言之身旁的那个,他爸是个超级爆发富,超级哦……”
下午考完数学后奈浅浅还想拉她去逛街,佩玖收拾好书包后起身,掖着双手对她解释道:“今晚姐姐要和姐夫家里的人正式见面,我也得去。”
“啊!那下次再约!祝你们晚上顺利!”奈浅浅倒是爽快,笑着告别道。
佩玖抿着笑点了点头,等她出门后低头看了眼手表,发现已经是下午5点33分,距离与姐姐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超过了3分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刚出校门她就认出了姐姐的车,钻进副驾驶的时候发现姐姐隆重地打扮了自己一番,把早上的粉裙换成一条淡蓝色礼裙,脸上的妆容精致无暇,还没来得及夸她一句,姐姐就递来一个礼袋,佩玖接过打开一看是条白色礼裙。
“考试还顺利吗?”
佩玖点了点头,“嗯,正常发挥,”她拿出裙子偏过头去问姐姐道,“姐?这是?”
“去后座换吧,听说晚宴很隆重。”
佩玖放下书包带着礼裙钻到后座迅速换装,准备换好的时候手被校徽上的别针扎了一个口子,她低头一看,看到指腹上红艳的血滴子迅速冒出。她轻蹙着眉头隐隐感到不安,心扑通扑通毫无来由地加速跳动。姐姐突然解开安全带要下车:“给你买了双带跟的单鞋,配这条裙子一定好看。”
佩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运动鞋,一边回想着这种似曾相识的不安感,一边脱鞋。
但她没有丝毫头绪,突然“咚——”一声激烈的撞击声传来。
佩玖的心骤然一滞,慌慌张张打开了车门。
姐姐躺在一辆货车前一动不动,她身旁的一个孩子哭着喊妈妈。
佩玖赤脚慢步走到了满是鲜血的姐姐面前半跪,颤颤巍巍地去试探她的呼吸,发现没有任何气息后瘫坐在了地上。
呵,终于想起来了,和那年一样,一样的不安感,一样的车祸。
她只知道自己控制不住眼泪,用手抹掉泪水,还有源源不断的泪水溢出。她想喊姐姐起来,可是喉咙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她使劲掐了掐自己,想要争夺回控制身体的主权,可是毫无效果。
只剩哭了。她不得不承认,她只能哭而已。她心里清楚姐姐没了,为了救一个不相识的孩子。
孩子的母亲赶来后连句谢谢也不说,抱着孩子匆匆忙忙就逃离了。
佩玖见了之后,扯着姐姐的手微微发颤,哭得更凶了。
她感觉到很多路人围了过来,嘈杂的声音中隐约听到报警的声音。
她半仰着头去看蔚蓝天空,试图去寻找那个主宰一家人命运的上帝。可视线不知是被什么模糊,只知道在失去意识之前,有一个人及时抱住了她。
“佩玖?!佩玖?!”纪言之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朝边上赶来的陈佑吼道:“叫救护车!”
陈佑赶紧拿出手机叫救护车,见纪言之一手护着已经晕倒的同学,一手解下自己的白衬衫盖在了那个遇到车祸的女人身上。
等到救护车来后,纪言之让陈佑跟过去一趟。救护车走后,纪言之才拿起手机,拨通了小叔纪恒的号码。嘟声传来,他垂眸紧盯着一双摔在地上,还蘸着血渍的米白色单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