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回光返照了吧？也好，还能留个遗言。”轻笑声传来，继而清了嗓子继续道，“妹妹，你要照顾好自己，也帮我照顾好你姐夫……”

佩玖是被姐姐的声音唤醒的。可她又觉得自己在做梦。姐姐死了，如同三年前的父母一样，死于车祸，死在她的面前。

她微微侧过头去，看到挂在白色墙上的液晶电视里，播放的录像正是穿着病服的姐姐。

“……纪恒，我只有一个要求……死后我想立即火化，不要尸检，我不想被解剖。另外，妹妹，这是命，我谁也不怪，你也不许怪那个孩子，包括你自己……”

画面里前言不搭后语的姐姐脸色突变，紧接着镜头歪扭倒下，佩玖看着一个护士冲进镜头，呼唤着姐姐的名字，画面就此戛然而止。

“我们还是一家人。”沧桑的男声从佩玖身后传来，她侧过头去看，发现墙角的那个沙发上坐着一个苍凉的男人。那是差点成了姐夫的纪恒。青色的胡渣子冒出，黑色衬衫上随意解开了两个纽扣，明明只是坐在那儿说了一句话，佩玖却能感觉得到他对一切的不满。

“姐姐现在……”

“火化了。”他眸中的厌世和戾气一瞬间被泪意冲散，红着眼眶一字一字艰难吐出。

佩玖懵住了，嘴巴微微张开，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她还没来得及看姐姐最后一面！可她要怪谁？狠心的姐姐？还是听从姐姐意愿的纪恒？

半响过后，佩玖才拿起手机点开看日历，发现自己已经昏迷了两天。

“她想去趟吴哥窟，我带她去，行吗？”他的痛苦丝毫不比她少，佩玖十分清楚。他要带着姐姐的骨灰去吴哥窟，她也清楚。

她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转过视线去看窗外蓝天，轻声回应了声“嗯”。

“你不用担心以后，你还有我，还有纪家。今天开始，你也是我们纪家的人。”

纪恒起身，站在病床前定定看了佩玖一眼，随后别过眼说道。

佩玖闻言回过头来，目送纪恒离开后无声自嘲一笑，还可能有家吗？

佩玖起身，穿上医院配置的白色棉拖走出病房，就那样漫无目的地逛着，最后在医院花园的一排石椅上坐下，微微仰头看着天空。她的发散开披在肩后，微微自然卷略显蓬松，白色病服和棉拖在她身上倒像是家居服，宽松里流露出慵懒气息。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外头没那么燥热了，半榭暖阳倾泄在她身上，却给予不了她任何温度。

等她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手腕被一只大手攥住。佩玖转头一看，是纪言之。

“通知院方说找到了。”纪言之没顾得上她那探究的眼神，而是回过头冲赶上来的陈佑说道。

他和父母来探望佩玖，却不想病房里空无一人，他心下着急，便和陈佑出来找人了。

陈佑跑了一栋楼，发现这家伙竟在花园里发呆，气还没来得及喘一下就听到纪言之的话。他看了一眼面无血色的佩玖，原本想要发牢骚的话，因想到佩玖的遭遇转而咽下口去，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去打电话。

佩玖想挣开纪言之的束缚，她怕她会依赖上他的温度。

这时听到纪言之的问话：“要去哪儿？”

佩玖怔了怔，纪言之看着她一点一点沉默下去，被攥住的纤细皓腕积攒着力量紧握双拳，可依旧冰凉，还带着微颤。

“没要去的地方，那就跟我回家。”

佩玖皱眉抬头去看他，终于开口，语气却不善，带着质问的口吻道：“你在可怜我吗？”

纪言之轻笑一声，“没必要。我没必要可怜你。”

“有纪家的照顾，你的人生轨迹完全可以按照以前的发展，甚至更好。只要你以前珍惜相处的时光，现在回忆起来可以告诉自己说没有遗憾，那就够了。”赶在佩玖问为什么之前，他继续说道。

佩玖突然想起来了，纪言之纪言之，纪言之是纪恒的亲侄子。

可他懂什么？这种生离死别，他一个父母健在，家庭美满的人，懂什么？

佩玖暗自一笑，也不再看他，只是慢慢低下头来，所有悲伤渐渐汇聚成了刺人的刃：“那就放手啊。我不想把我宝贵的生命，浪费在你身上。”

他倒是一愣，但很快便恢复神情。佩玖原以为对于她的挑衅他会大发雷霆，又或是扔下她不管不顾。可是都没有，他的热情如身体里的血液般永不枯竭，传递到她手腕上的温度令人神安。

纪言之缓下语气说道：“让纪家照顾是你姐姐希望看到的结果，你心里清楚。”

“我爸妈在你病房里等你。”没等到她回复，纪言之看她抿了抿唇紧咬着牙，松开手后率先往回走，只留下这句话。

他放缓了步伐等她，原以为要耗上一点时间，没想到佩玖倒先越过他，快步走离。

“要真收养了，你得管她叫妹妹还是姑姑啊？”陈佑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佩玖的背影贼兮兮道。

“她没名字吗？”纪言之拿开他肩膀上的爪子反问了一句，后扔下陈佑一个人站在原处。

“真是无趣。”陈佑嘴痒念叨了一句，迈腿追了上去。

而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来医院摘牙套的奈浅浅正好看到了这一切，紧接着又听到护士说佩玖这两天遭遇，眼眶一红……

病房门前的佩玖听到里头声音后脚步一顿，原要推开门的双手贴着门板无力滑下，有些迈不开腿进门。

“老公，这孩子差点成了阿恒的小姨子，阿恒总归是个单身男人，不太方便。我一直很喜欢佩云，也想要个女儿，一会儿回去咱们跟老爷子讲讲，让我们来照顾，怎么样？”

长久的等待，终于等来一声深沉的回应：“这要乱了辈分啊……以后让孩子怎么叫阿恒？随言之叫小叔吗？”

身后传来脚步声，佩玖定了定心神敲门而入，就近站在门边躬身问候道：“叔叔阿姨，谢谢你们来看我。”

佩玖想得清楚，姐夫还会有自己的幸福，她不能再成为任何人的累赘。姐姐已经离开了，和纪恒的亲事无疾而终，可他名义上，终究是她的姐夫。

这一声问候的信息量很大，既然叫了“叔叔阿姨”，就意味着要跟纪恒撇清关系了。两个大人对视一眼，心中有了数。纪言之的母亲吴明娟眼带柔光，暗叹道：“佩玖这孩子，佩云带了三年，果真随了她的性子，是个明白人。”

纪言之的父亲纪永穿着军装，佩玖这才记起姐姐告诉过她，纪叔叔是个大忙人，特别是当上首长之后，纪家人经常两三个月才见到他一次。

“好孩子，我们出院好吗？”吴明娟起身走到佩玖面前，拉着她的手问道。

纪永尊重孩子的选择，听到妻子的话后当机立断，也劝道：“跟我们回家吧。”

佩玖顿了顿，抬头说道：“谢谢叔叔阿姨。”

吴明娟松了一口气，这时纪言之和陈佑走了进来，她吩咐道：“言之，收拾收拾，我们回家。”

纪言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陈佑却注意到他僵硬的肩膀终于放松。

一行人先回了佩云买的房子，收拾好佩玖的东西后再返回纪家。

下车后吴明娟就领着佩玖上楼，纪永则打了电话，给在老宅的纪老爷子说明此事。

陈佑看着纪言之不禁笑道：“怎么看起来你更像没妈的孩子？”

纪言之轻瞥了他一眼道：“这种话以后别在我家说。”

陈佑挑了挑眉，“呦~这就护上了？那以后佩玖出嫁还了得？”

“有力气说风凉话，那就搭把手搬行李。”陈姨扶着腰一路小跑出来要拿行李，纪言之正好看到便返身拉着陈佑的后领子道。

“少爷不用！”陈姨喊了一句。

“让言之做，男子汉，锻炼锻炼没什么不好。”纪永打完电话正好看到这一幕，冲陈姨道。

陈佑起哄道：“纪叔叔说得是！陈姨，您就去准备西瓜汁！我最喜欢喝您做的西瓜汁了！”

陈姨颇不好意思地应了下来：“唉，我这就给你们几杯送西瓜汁来。”

“言之陈佑，你们把佩玖的东西先送到客房来。”吴明娟推开窗向楼下的纪言之喊了一句。

“好嘞吴阿姨！”陈佑冲吴明娟敬了敬军礼说道。

吴明娟摇着头无奈一笑，继而回头对佩玖道：“今晚先将就一下，你的屋子我想装饰一番，淘宝里的收藏终于可以下单了，不过明天才到。”说这话的时候，吴明娟眼眸中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感。

佩玖后知后觉地环视了一周屋子，回想起刚刚看到的洋楼，这栋复式别墅不大，却十分精致，蔷薇满园，各处细节都飘逸着民国气息。想起姐姐订的婚纱是红色旗袍，佩玖想，这个房子姐姐一定喜欢。

佩玖刚要开口说谢谢，就被吴明娟止住了，她拉着佩玖的手缓声说：“我们是一家人了。既然是一家人，就不用那么客气。”

佩玖垂下视线轻声应了应，纪言之和陈佑把行李箱推进来后，听到吴明娟柔声细语地对她道：“以后叫你小玖好了，小玖，我下去给你露一手，你洗完澡休息休息，等开饭。陈佑，今晚也留下来吃个饭！”

说完就下楼去了，陈佑忍不住笑出了声，拍了拍纪言之的肩膀：“连我都被点名了唯独忘了你，看来你地位要不保了！”又作妖在他身旁哼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纪言之缓缓开口打断：“天上可没有白掉的晚餐，还有最后一箱行李，你包了吧。”

陈佑笑着点了点头，“没问题！”

随后也跑着下楼去了。

屋内只剩他们两个。

纪言之与她擦肩而过的那瞬间，佩玖低头拉回一个黑色行李箱护在身前重复道：“天上没有白掉的晚餐，我懂了。”

“这话不是在对你说。”纪言之停下脚步侧看着她。

佩玖淡漠的眼神没有任何神采，紧拽着拉杆道：“对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懂了。纪言之，18岁，18岁我就搬离这里。而在此之前，我可以在学校里离你远远的，不会给你惹任何麻烦。”这份恩情她不会忘，但是，她没法原谅自己破坏别人的生活。特别是……她这样一个扫把星……

纪言之迟疑了一下，随后一声不吭地下楼去了。

晚饭连同陈佑也不过五人，开动前吴明娟正式介绍了佩玖，宣布她成为纪家的一份子，最后严声吩咐纪言之：“可别欺负小玖，让我知道了，要你好看。”

纪言之突然起身，餐椅被身体往后推了几厘米，发出刺耳的声响。

一桌人都愣住看着他，纪永问道：“这是做什么？”

佩玖以为他要给她个下马威，结果听到他说：“陈姨刚刚给小玖也做了西瓜汁，我去拿。”

那咬字清晰的“小玖”二字，对佩玖来说，略微刺耳。

“不错不错，开始有哥哥的样子了。”餐桌上谁也没发现异常，吴明娟甚至还满意地夸了他一句。

“叔叔阿姨，我吃饱了。明天要去上学，我先回房整理整理书包。”晚餐还未正式结束，佩玖就匆匆离席。

吴明娟看她立马回房，有些担心她，原想跟上去跟她聊聊，可丈夫纪永却拉着说：“这些天让她静静，日子还长着，不急这一时一刻。”

吴明娟点了点头道也好。

陈佑吃完饭后也要告辞，他家派车来接他了。纪言之送他到门外，临走前陈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拍了拍自己脑袋一把，冲纪言之问道：“你知道明天开始晚自习了吗？”

纪言之get不到他的点，只是回答说：“既然记得，就别再迟到，我不想登记本都写满你的名字。”

陈佑唉了一声继续道：“家长看晚自习！第一天就是佩玖的姐姐佩云！这事佩玖恐怕不知道，怎么办？”

纪言之愣了愣，想到的不止是这件事。他对上陈佑的视线道：“放心吧，我会处理好。”

陈佑点了点头松了口气。他离开后，纪言之转身时看到二楼客房被推开窗，穿着烟灰色睡衣的佩玖正好与他对视。不过一秒，那人收回视线身子隐入窗檐，一双手伸出迅速将窗又关了回去。

纪言之无奈一笑。这还未开战，他便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