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夜飞雪甚至以为承哲已经不顾自己的性命想要置她和翼之于死地了。
他就那样瞪着他们,曾经深邃的眼睛因为仇恨变成了赤红,殿内里的烛火早已变晨风吹熄,殿外淡淡的清雪泛着白光倒映进来,越发衬得他的身影僵直且压抑。他似乎再次下定了某种决心,有一股强大的压迫气势从他身上一点点的流泻而出,渐渐的弥漫了整个殿内,便是连呼吸,都在这样的压力下变得分外沉重了起来。
极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绵长的钟鼓之声,这是百官上朝的钟声,有人拖着急促的碎步跑来,停在殿开,却并不敢进来,只是跑在殿门口低声叫道:“皇上,今儿个一早,琥阳王就带了诸位王爷以及将军来接菰亲王,说是菰安郡军情紧急,请菰亲王和翼安王无论如何都要立即回去防守边关。奴才依照皇上的说法,说菰亲王病重,可琥阳王却说带来了枯叶道长,要给菰亲王看病呢。琥阳王蛮不讲理,奴才阻他不住,他已经带人吵吵嚷嚷地冲着这边过来了,还请皇上赶紧出面才是。”
承哲听到此句,骤然抬头,转过头来,眼锋却如同凌厉的刀子,狠狠地剜在了翼安王的脸颊上,他努力维持着平稳的呼吸,可是怎么也控制不住全身的抖动。日光将他的削瘦的背影拉得老长,淡淡的垂在地上,那个背影也在抖动,好似随时都会因为抖动而消散得无影无踪一般。
整个殿内一时之间静谧无比,便是连殿外跪地奏请的太监吉祥的呼吸,也听得一清二楚。过不了多外,外头突然响起一片嘈杂的声音,好似有人在大声嚷着什么,绿鬓在承哲的示意之下,提裙往外急跑而去,过不了一会儿,却又跑了回来,她一边的面孔红肿,头发散乱,分明是被人狠狠撑掴过的狼狈样子。
“皇上,琥阳王一幅火急火燎的样子,说是南赢人大肆报复,菰安郡那边的形式已经到了十分险峻的地步。奴婢跟他说不了几句,就挨了他几下,前面的侍卫只怕也是拦不住了!”
承哲目光顿时一敛,他默想片刻,终于点头道:“知道了,你先去看看菰亲王吧,边关军情紧急,朕觉得,他的病也该好了。”
“是!”绿鬓低头退下。
低沉的气氛仍然飘荡在殿中,承哲那一身明黄色的帝王之服,在阳光之下分外的耀眼,他腾一下,把手中那柄古朴的长剑,插回腰间,目光扫过夜飞雪和翼之的脸上,冷冷道:“你们俩个倒当真是步步为营,居然想到了用这一招来要挟朕放人。怎么,你翼安王不是最恨这些倭人的吗?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跟仇敌南赢国相互勾结上了?难为你为了逼迫朕放人,居然想出了让他们侵犯边境这一招。”
翼安王扬一扬眉,微微抬高下巴,淡淡道:“皇上应该清楚,与南赢国相互勾结的人,并不是臣。臣的背脊一向很硬,绝不会为了一已私欲,而去向敌国卑躬屈膝。”
这句话,无疑是当面给了承哲一个耳光,他的脸色顿时由苍白转为赤红,呲牙欲裂,整个人再也看不出是那个昔日里谪仙般温润如玉的人,倒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充满了嗜血的戾气和杀气。
琥阳王那极难听的大嗓门伴随着嘈杂的声音,已经远远地传来了:“皇上,大事不好。南赢人大举来犯,说是要替他们的世子报仇。皇上,原来那个恒王的生母竟是南赢国的一个什么公主呀,哎呀,这个南赢国呀,居心叵测,早些年间就偷偷把那个公主呀安置在咱们京城了呀。皇上如今边关告急,还请皇上暂缓跟菰亲王和翼安王的叙旧。请他们父子务必返还菰安郡缓回大局才是。”
承哲怎么也没料到,恒王居然会是南赢国的世子,他杀了恒王之后,会引来南赢国的疯狂报复,他也没料到一向被认为没有脑子空有武力的琥阳王会在这当儿,带着浩浩荡荡的人群,闹到这里来。此时,若再想要在短时间内拿下夜飞雪和翼安王,已经是不现实了。一旦双方再次打将起来,被琥阳王等人所看到,只怕他那张好不容易坐稳的龙椅又要摇摇晃晃了。承哲叹了口气,一直挺拨的脊梁像是被突然压跨了一般,颓废地垂了下去,他的眼神再次恢复深邃,语调再次低沉,一字一顿缓缓说道:“朕真想不到,这阴差阳错的,最后救了你们的居然会是恒王。”顿了顿,又咬牙问道:“朕的解药呢?你们若是不肯将解药交出来,大不了朕就跟你们一拍二散。”
“让绿鬓跟着我们,解药我会交给她。”我立即回答。
“朕凭什么相信你们?要是朕放你们走了之后,你们不给朕解药了呢?要是朕就这么被你们害死了呢?要是你们趁着这个机会谋取了朕的皇位呢?”承哲阴郁的目光聚拢在了他们面上。
“皇上,种种牵制,不过都是我们用来自保的手段而已。”翼安王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他平静的说道:“平心而论,若是我们当真有这份狠心,如今的皇位,早已轮不到你。皇上,你眼中最重要的东西,在我们眼里看来,不过只是浮土尘埃而已。信,在于你,不信,也在于你!”
承哲眉心紧锁,双手握拳,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琥阳王已经到了门口,他不能再等了,再等的话,琥阳王等人进来,便会看到眼前一派的杀戮景相,是信他们,放他们走,还是干脆来个血染宫殿,连同把琥阳王等人都杀了,他必须要在这个时候拿出个决定来。
时间一点一滴的逝去,琥阳王的声音越来越近,承哲的眉心越锁越紧,拳头也越握越握紧。
然而,最终,理智还是占了上风,他那紧皱的眉心一点点地展开,握紧的拳头也一点点的松开,终于,他长吁了一口气,冷冷道:“你们二个随朕出去吧。”说着,他带头,大步走了出去。
外面的世界,阳光明媚,吴越国那年轻的帝王站在庭院里,穿着他那身明黄的龙袍,阳光穿过树梢,照在他的眼睛上,使一时之间适应不了外面光线的他,细眯起了眼睛。
“四皇叔,你也太胡闹了,怎可带人私闯后宫?”皇帝的声音恢复了一向的温和,虽然是在埋怨,可是任谁也听得出这是一种温和之中带着亲切的埋怨。
“是,是是,臣的确有错。但是皇上,边关相告,军情紧急,皇上却一直在宫内与菰安王等人叙旧不曾出来早朝,臣让总管吉祥传话,他也不肯,臣这是被逼得没有法子了呀。”琥阳王捶胸顿足,一幅追悔莫及的样子。他说得口水横飞,承哲不得不侧身避过他的口水,然后叹道:“行了行了,朕知道了,这就去前殿早朝。至于三皇叔那里,想必他的身子也应该好些了。等早朝过后,就由立即让三皇叔动身返回菰安郡吧。至于翼之,朕还要他帮忙,想要留他在京城几日。”
“皇上,万万不可!”琥阳王身后有一个人长身而跪道:“菰安郡的兵符,分别掌控在王爷和小王爷手中,若只让王爷一人回去,而小王爷留在宫中的话,那也是调不动军队的。”
“朕倒是谁?原来是菰安郡的沈笑愚将军呀。”承哲斜眼看了跪于地上的人一眼,淡如云雾的扯开一个微笑:“你对菰安郡的军务倒也了解得紧呀。朕只知道你从前当过朕的大内侍卫,却真不知道你在菰安郡担任何职呢。”
沈笑愚跪于地上,并不抬头,沉声道:“回禀皇上,未将乃是菰安郡的军机参谋。”
“哦——”承哲的眼睛宁静的从他身上一掠过:“既然非要用那个什么兵符,让翼之交出来给你也就是了。”
“回禀皇上,就算小王爷的兵符一向藏于最隐蔽之处,除了设有种种机关,还有小王爷的亲兵把守。非其本人,任何人就算是王爷也不能靠近半分。”沈笑愚面色不变。
“那么,朕可以下道圣旨,让你带兵。”承哲陡然转过头去,冷眼看了翼安王一眼,一字一顿的寒声说道:“莫非,你们菰安郡连朕的圣旨都可以不遵从了吗?”
“皇上的圣旨,只可以确定他的带兵权,但是没有兵符,他一样还是调动不了大军。”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正是菰亲王缓步走来。他上前参拜行礼过之后,缓缓解释道:“这是吴越国例代先帝定下的规矩,皇上若是想改掉这个规矩,变为不用兵符以圣旨调动大军,当然也是可以,但需得通过内阁,下旨到吴越国各军,统一执行。但现在以圣旨调动大军,只怕还是不行的,没有兵符的确不能调动大军,这是各家各军都知道的事。”菰亲王清淡的笑着,云淡风清的样子。
承哲望向他那凌厉如同冰雪的眼神,刹那间又变得温暖如春:“三皇叔的身体可好些了?”
菰亲王点头道:“多谢皇上关心,臣的身子骨还行,南赢人侵犯我国,臣自当竭尽全力,将他们驱逐出境。只不过,正若沈将军所说的,兵符一分为二,分别在于臣和翼之手中。所谓,上阵不离父子兵,这一场仗,非我们父子同回菰安郡不可。”
承哲眉头紧锁,眼睛里有冥黑的暗流在激烈地翻滚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随后才低沉地问道:“这么说,三皇叔非要带他回去不可?”
菰亲王的脸孔有些苍白,可是声音却仍旧是那样的平和,他双目如水般注视的承哲的眼睛,平淡地回答道:“是的。他是臣了亲生骨肉,臣当然要带他回去,不仅如此,臣还要把她——”他用手一指夜飞雪,斩钉截铁地说道:“也带回去。这一次,臣病的突然,琥阳王他们关切万分,但,臣却并不愿意让百官知道臣是因何而病的。”
承哲双拳紧握,俊面青铁,毫无血色,他直直地望着菰亲王,深深地呼吸着,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一阵带着冷意的风迎面而来,吹动了他身上皇袍的一角,突然间,他抬步快速走上了庭内假山上的亭子里,然后抬起头来,双目远眺环视,向着整个皇宫望去,这个亭子虽小,但由于建在假山上,地势较高,可以看到皇宫的一角,看到碧砖琉璃,看到缦回的廊腰,看到高啄的檐牙,看到五步的一楼,看到十步的一阁。是的,从这里看,吴越国皇宫的庄严巍峨,凝重大气,绝对是一览无遗。
他就这样,高高地站在那儿,握紧了拳头,抿紧嘴角,久久不发一言,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目光才透过枯败的的树枝,落在菰亲王身上,他声音低沉,缓缓说道:“既然边关告急,那么,还请三皇叔带着他们立即返回菰安郡,做好迎敌的准备。朕的江山,还是要靠诸位皇叔和诸位大臣扶持呀。”
一道精光突然自菰亲王的眼里喷射而出,他淡淡道:“皇上,吴越国经过这么多的叛乱,现在最重要的还是稳定。皇上有惊世绝艳之才,假以时日,必然成为一代明君。而臣的年纪日渐老迈,菰安郡在此次打退南赢人后,还请皇上派人来帮着臣管理菰安郡才是。臣相信,若是臣自此以后得以安养天年,自此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其他封地的皇弟,只怕也会羡慕万分的。”
承哲的眼眸顿时清亮如雪,他淡淡道:“三皇叔一向待朕亲切,恒王的叛乱刚定,京城又情况复杂,很多事情,朕还需要三皇叔来替朕撑腰呢。只可惜,如今边关告急,三皇叔却又要匆匆离京了。既然如此,就让朕就亲自送送三皇叔和翼之出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