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如今三妞过的日子必然比在秦家湾时好上千倍百倍,吃穿住行样样都是他不敢想的,这是因为什么?这还不是因为当初他下了决心将人送过来?这托的都是他的福!也是,自己的女儿么,自己总是要为她着想的。再想来,三妞应该也知道他的一番苦心,到时候对自己这个生父不该差了去。
两个月没下雨,粮食的收成眼见着比往年差了不少,粮价往上蹿了不少。种地的倒是不怎么样,朝廷已经下了减免赋税的圣旨,可他是个不种地的!秦三妞卖身的那七八两银子养了家里三张嘴。宋寡妇带来的那个儿子还日日喊着要吃肉,家里纵使有金山银山也不够那半大的孩子吃。原本预计能用一两年的银子转眼就快到了头。宋寡妇的怨言多了,秦福根在家里头呆的也不安生。他想起前些日子隔壁秦李氏在城里的见闻,由此生了过来到蔺子桑这里寻些依靠的念头。
秦福根在秦阳侯府门前的石狮子旁靠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眯着眼睛要睡过去。正这时候,耳边忽然想起一阵说话声。有两个粗衣打扮的男子手里拿着灯笼,打从他面前一晃而过,光线照进他眼里,将他刚聚拢上来的睡意给驱散了不少。
他揉了揉眼睛,仔细的从面前经过的几个人身上瞧过去。那两个打着灯笼的小厮中间站着的是一个身形高大面庞森冷的男子,男子身边站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孩子,那孩子身边站着的则是一个面庞艳绝的稚气少女。秦福根虽觉得熟悉,然也没有停顿多久,目光再往下移,他又看见四个容貌普通的少女与一身段姣好的年轻女子,年轻女子身边站着一个素衣男子。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秦阳侯府的正门过去了。
“三妞!”
月色斜斜的倾洒下来,在地上落出一片朦胧的光影。秦福根将视线重新挪移到领头男子身边的那个少女,她熟悉的身形合着方才从他眼前一晃而过的眉眼,猛地让秦福根回忆起了自己的女儿。
尽管他心头发虚,甚至不能完全肯定那锦衣少女是他那曾经灰头土脸的女儿,蔺子桑还是脚步一顿,慢慢的回过头来。
她的眉目细致,仔细梳理过后与她娘亲少女时候的样子有七分相似。不过容貌上的相似到底是浅的,蔺子桑此刻的神情冷漠,视线虽然落在秦福根身上却半点情绪不带。这与她娘那个唯唯诺诺的性子,那一看见秦福根就柔顺下来的样子,哪里有真正相似的地方呢。
原本众人走动着的步子也随着蔺子桑停下来,纷纷的回了头。
司元站在台阶前,已经足够门房里的小厮看见他的距离。门房里原本打瞌睡的小厮一个激灵,连忙站起来小跑过来,拱手行了礼,“将军!”
他见司元不语,又见众人的视线全都落在那石狮子旁站着的秦福根身上,立时以为是秦福根在故意纠缠,小厮三两步的往前一走,面色凶恶,“在这儿干什么呢?快些走开,否则对你可不客气。”
“三妞?!”秦福根被身强力壮的小厮推得连连往后了两步,他没办法,只能转头向蔺子桑求助。
“这位小哥,”蔺子桑缓步上前,同那小厮细语解释了秦福根的身份以后,又转回身对司元道,“将军,这位是奴婢的生父,奴婢想和他说两句话。”
司元点头,又转头示意阿文和阿武,“你们两个留下。”他说罢转头不再停留。
司信泓原也还想站在这里等等蔺子桑,可司元的意思他到底也不想忤逆,只得先跟着进去了。四个山字辈的丫头留着点好奇,频频回过头来看,直至进了秦阳侯府的大门才算是完了。
“你怎么过来了?”蔺子桑站在秦福根面前,差着两步的距离。
秦福根近半年没有见到蔺子桑,她与他记忆里的那个女儿早已经相去甚远。她如今虽然只是这侯府里头不大起眼的一个丫头,可举止样貌都与当初的秦三妞不同,秦福根想起自己马上要开口的事情,难得也有了点难堪与局促的心情。
“三妞……你如今过的还好?”
“我已经不叫三妞,”蔺子桑打断了秦福根的话,径直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以她对秦福根的了解,这个人怎么可能真的为了瞧瞧自己好不好而费这番力气跑到京都来。
蔺子桑的直来直往倒是让秦福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不安的先抬头看了看蔺子桑身边站着的阿文与阿武,压低了些声音,“我今天过来,是想问问你,你如今在这府里有闲钱没有?我听说在城里做工,虽然卖身,每个月还是会发些月俸,”
“月俸?我自然是有的,”蔺子桑站的笔直,她瞧着秦福根脸上的讨好,心里却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这样便好!”秦福根见蔺子桑答的畅快,心里自觉的有谱,立刻又道,“你弟弟,哦,就是春芳的儿子大宝,已经过继到咱们家里,往后就是你的弟弟,”他瞧着蔺子桑的面色尚好,顿了顿又说道,“家里多养一个孩子费钱,如今又赶上了旱灾,日子就更加紧巴了……你在这府里生活还算宽裕?”
他又是一个反问,蔺子桑也好脾气的接了,“宽裕,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八壹中文網
秦福根的眼睛于是更亮了,他往前走了一步,目光切切的看着蔺子桑,“三妞,你一向是个十分懂事的孩子,如今家里没有办法,只能靠着你这里来些钱,也不要多的,大半年了,一两银子攒下来没有?倘若有,那就先给我,撑过这些日子先,往后我每月来一趟,左右这些钱你拿着是没有去处的。”
阿文阿武站在一边,听到这里差点没把手里头的灯笼给砸到秦福根的脑袋上去。
“凭什么?”蔺子桑静静的反问道,她望着秦福根的脸庞,中年的男人一贯油滑,空长了好皮相却止不住的因为那点怯弱萎靡的神态让人心生不喜。这时候蔺子桑几乎是庆幸起来,就算另一种极端的方式,她摆脱了秦福根,摆脱了那个残破的家庭,现在细想来都是好的。
秦福根被蔺子桑反问的一愣,不待他面色涨红,蔺子桑便又说出了另外一番几乎让秦福根恼羞成怒的话语。
“你将我卖到这里,用我的卖身钱逍遥快活了半年,如今还想要回过头来喝我的血,吃我的肉?”蔺子桑脸上闪着由冷笑交织而成的蔑视,“我如今孤身一人,哪里来的什么弟弟?我娘只生了我一个,她死了我便成了一个人,家里半个亲戚也已经不剩,别说往后几个月,就说今天晚上,你也不会从我这里拿到一个铜板。”
秦福根的神色从羞恼变成了愤怒,“我养你到这么大,你便只有这么点良心?”他扬起手作势要往蔺子桑脸上打,却不料被阿文反手擒住,狠狠的往一边扭去。
秦福根吃痛发出哀叫,整个人没什么力气的摔去一边,惶惑的看着阿文。
“我今天愿意和你说这几句话,也不过就是为了和你说清楚一件事情,你的女儿,秦三妞,打从那天你送她进将军府的后门开始就没了,就死了,”蔺子桑眼里的决然让秦福根心慌,他这时候才真的害怕起来。
秦福根这一辈子,幼时依靠父母,等到了成年立时又娶了秦三妞的娘亲回来,没有自己干过一点活,受过一点罪,这会儿他原本想着能依靠大半生的退路被人一句话切断,秦福根一下无所依托起来。
“你是我的女儿,你流的是我身上的血,哪里有这样的道理!”秦福根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面庞上露出不甘心来,“你这丫头,如今却是一张巧嘴!待明天天明,我要去问问那官老爷,问问他有女儿不养老子的倒不吗!”
他的模样狼狈不堪,面上的挣扎与扭曲甚至让蔺子桑流露出一丝怜悯。不过她心里是痛快的,转回身与阿文阿武径自离开了。
秦福根在原地骂骂咧咧的站了一会儿,然后才不太甘心的离开了。他心里估算着怎么去官府讨个公道,却忘了如今蔺子桑抛却了三妞这个名字后,他连自己的女儿叫什么都不知道了。
天边擦过一抹亮色,日头从厚重的云层里露出一点光亮来。昨天夜里热闹了一整个晚上的京都城便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嘿呦,昨儿个晚上你没出来?可惜了!可惜了!”清早街边的烧饼摊前热闹非常,那摊主眉飞色舞的讲着昨儿个晚上自己瞧见的事情,“就在我这摊位前面,本来原本还拉着马车的马,不知怎么的,真是不知怎么的,我就眼瞧着它倒在了地上,走过去一看可不得了!那脖子上啊,一大个窟窿,你瞧瞧,这地上,”他指着自己摊位前面的一滩还来不及冲洗掉的血迹,“都是昨儿个那匹马流的,当场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