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但凡孽缘
“你现在好歹是个斗战胜佛,这么喝酒吃肉还要不要脸了?”蛇妖咬牙。
猴子酒足饭饱,躺在烤过鸡的火堆旁抛骨头玩儿,拖长了声音道:“无妨无妨,毕竟斗战胜佛可不是吃素的......”说着一个鲤鱼打挺盘腿坐起来,托着下巴还是当年不知悔过的顽劣姿态,“还没问你是怎么被压在这儿的,俺当年是因为砸了南天门,你又是所为何事?”
百年前他被压在这峰下时滕遇洋还是青丝束冠、轩裳华胄。花枝招展的鸟样像极了人间王公贵族家的混世魔王。如今再见,嘴欠还是和当年一样嘴欠,却已是银发红眼妖态毕露,气息中隐约闻得到血腥。
蛇妖身后巨大的黑色蛇尾轻动,连带着无数锁链叮叮当当,每一个关节都在作响。这一次,嘴欠的蛇妖没回答他。
说来让人笑话,人家当年是大闹天宫单挑了众神和十万天兵天将,玉帝奈其无法才请了西天如来佛祖将其镇在这山下。
而他只是因为相信了一个人。
还是凡人。
三百年前,被压在山下的猴子走后碰巧是个寒冬,千鸟飞绝,满山萧瑟银白的枯枝落叶。滕遇洋对着猴走山空的五行峰发了两天呆,无所事事,索性长眠,于是这一觉又不知睡了几个秋冬。
时间对他们来说没什么意义。百年千年,也就那么过。
直到有一天,孤寂了不知多少年的神君庙突然闯进一个小孩儿,暴躁狂妄的很。他这祠堂破是破了些,但好歹是个神祠,还从没有人进来就又摔又砸的,动静之大吵醒了睡了百年的蛇妖。
供奉香火的台案前坐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凡间孩童,宽大的不太合身的衣袍褴褛,松垮歪斜的发带也不知有什么作用,凌乱披散的发丝下倒是有张漂亮苍白的小脸,可惜是和年龄不符的阴郁晦暗。
任谁看了都是个不讨喜的孩子。
百无聊赖了几千年的神君一肚子坏水开始翻腾了。
孩子身后破旧的神庙大门轰然合上,本就昏暗的祠堂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小孩儿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急促地呼吸着,像只受惊的幼兽警惕地四处打量,捏紧了拳头强撑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坏心眼的蛇妖桀桀怪笑,倒在地上的半截烛台蓦地燃起两束幽蓝的火光。
“何人在装神弄鬼!”小孩儿捏紧了衣角高喊,没得到任何回答,于是紧抿着下唇,眼神总算有了些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模样。
周围一片诡异的寂静。
正要再喊一声,耳边传来一阵寒气,气若游丝的沙哑声音让人不寒而栗,“——你猜。”
“谁?!”小孩猛地转过头去,鬼火跳动的火苗将周遭一切都晃得仿佛扭曲的鬼影。确定了身后确实空无一人,孩子犹疑地慢慢回过头,只见黑暗中猛得张开一个血盆大口,带着凌冽的寒意扑面而来,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吞下去。
然而下一瞬,滕遇洋设想中惊惶的尖叫没有出现,眼前的小家伙一动不动,只是愣怔地看着他......
额,嘴张得有点酸,滕遇洋有点尴尬。
莫不是吓傻了?
还没想好怎么收场,一只干瘦的小手摸上了他锋利的尖牙,“......你,你是妖怪?”怪小孩声音中透露着害怕,却又有几分诡异的期待。
滕遇洋:“......”
“我也是。”熊孩子不知为何突然冷静了下来,一本正经地轻声道。
滕遇洋想说放屁,凡胎浊骨的笨样,你是哪门子妖怪?
捉弄不成,蛇妖顿时无趣起来。没等他再说什么,黑蛇凭空消失在了眼前,笨小孩儿在阴森的破祠堂傻站了很久。
后来,滕遇洋才从土地那里得知,青山南面新建了一处宅邸,距他的神君庙不足几十里,住的是凡间当朝的小王爷。
“这山上人烟荒芜,最近的村庄距此也有千余里,谁家王爷好端端地跑来这深山老林建府邸?”滕遇洋支着下巴闲闲道。八壹中文網
土地正赶着去找麻姑吃酒,无奈个子矮力气小,被蛇妖压着衣角跑不了,只得不耐烦地和他解释:“皇帝打发他来,就是等他自生自灭的。”
“这是为何?虎毒尚不食子。”滕遇洋伸出一只手,百无聊地摆弄着土地发冠上的飘带。
眼看约好的时间都要过了,土地躲开他的手急得跺脚:“哎呦,凡间的事儿,又不是我管辖的地界,我怎能知道的那么清楚?况且虎是不食子,人可就未必!”
滕遇洋愣了愣神,随后压着土地的尾巴轻轻抬了抬,正费力扯衣角的土地没设防,一个用力,骨碌碌地滚下了山去。
蛇妖仍旧支着下巴若有所思,“......说的也是。”
再想起那张苍白稚嫩的脸,晦暗阴沉的眸子,紧抿的唇,那句一本正经的“我也是。”
哦,想必原来如此。
最是无情帝王家。别说人间,这话放到三界,哪儿都适用。
自从山里搬来了人间的小王爷,清闲了千年的蛇妖快要被烦个半死。每日巳时未到,就有熊孩子在大殿里闹嚷起来。
“大蛇!大蛇!你在吗?”
衣衫褴褛的孩童站在破败阴森的祠堂中央对着空气喊话,无人理睬,干脆动手拆起屋来,“你再不出来!我就拆了你这破庙!”
蛇妖冷哼,无动于衷。拆便拆去,这破屋子还有什么怕砸怕摔的么?
气急败坏的小王爷今儿乱摔一气,败兴而去,明儿一早又乘兴而来,继续上房揭瓦的一顿祸害。
许是七、八岁的小孩儿没什么杀伤力,又许是他这神兽祠实在够破败,一连拆了七八日,也没见和从前有什么差别。
左右不过是些破瓦烂罐,蛇妖从不理他,也不现身,想着晾他些时日,知道这里没人总会到别处玩儿去。可谁想这家伙是个犟驴脾气,认定了他就在这儿,每天风雨无阻地往来跑,比凡间赶去上朝的大臣还勤勤恳恳。
眨眼间晃过了半月,滕遇洋都要习惯了他每日准时准点的聒噪,只管隐了身形毫无德行地坐在神像前嘬鸡骨头,垂眸看着脚下固执得莫名的小孩儿,眼里一片千年不变的无波无澜。
这家伙似乎比刚来时瘦了不少,本就宽大得不合身的衣袍显得更大了,脏兮兮的衣袖层层叠叠地堆在手肘上,细看之下才能分辨出这布料确实是凡间上好的料子,这家伙确实是个没人要的小王爷。
只是今天和以往有所不同,比乞丐更落魄的小王爷是举着火把来的,蛇妖啃鸡腿的动作一顿,心里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蛇妖!我知道你在这儿!你当你满屋子烤鸡味儿小爷闻不到吗!”
“......”滕遇洋叼着鸡腿恍然大悟,原来是在这里出了纰漏。
小王爷的脸色比昨日更差些,嘴唇干涸得像是几天没水喝,稚嫩的童声都嘶哑起来。
“你再不出来,我就放火烧了这地方!你别以为我不敢!”即便虎落平阳,也是骨子里的跋扈娇纵。
蛇妖不忿了,挨千刀的小畜生,本尊这住处破点儿无所谓,好歹是个归宿,千年的老窝岂能真让你端了?
真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古人诚不欺我,世上果然唯女子和小儿难养也!
随手捏了个风诀,正要把人轰出去,却见那火把已经落地了,紧跟着落地的还有一块破布......哦,原来不是破布,是嚣张跋扈的小王爷。单薄得砸在地上都砸不出个能听的响来。
火把触到地上的枯草,不等火星燎原,已被滕遇洋轻而易举的施法压灭。蛇妖不紧不慢地啃完了整只鸡,才跳下神台去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孩儿。
粗暴地将人翻个身,颇为嫌弃地伸出两只手指堪堪在小孩儿细瘦的腕子上搭了搭......不情愿的样子若被土地看到了定要好好训斥他一番——“身为一方神灵,救死扶伤是本分,看你恨不得将人埋了的样子,怎对得起案前供奉的香火!”
害,他忘了,这位神君的案前向来没什么香火。
指腹只在那腕上停留了一瞬便挥袖收手,末了还要无意识地在袍上擦拭两下,仿佛刚碰了什么了不得的脏东西。
得,原来是被饿晕了,蛇妖摇头,怪道见天儿地往他这儿跑,感情是闻着烤鸡味儿了。
“好歹本君也是半个神仙,你真饿死在这儿,我也要没脸见人。”滕遇洋低声喃喃,指尖聚起一点灵力,在小王爷脑门上胡乱一点,先把小命吊着些,免得他鸡烤好前,人就被阎王的小鬼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