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但凡孽缘(下)
殷离梦里闻到了馋了他好几天的香味儿。烤得金黄的鸡腿就在眼前,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扑上去就抱在怀里大嚼大咬。只是这鸡被烤熟了还不安分得很,左摇右晃地要从他嘴里飞出去,隐约还能听到一个遥远模糊的暴怒声音:
“......哎!哎!给我松嘴!不准咬我袖子!饿疯了么这家伙......”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青丝束冠的公子满脸嫌弃和不耐烦,举着半边被嚼得皱皱巴巴还沾满口水的袖子几乎要生无可恋。
梦醒了,可梦里的香味还在,正当殷离茫然,一只烤得金黄喷香的鸡腿被递到嘴边,男人低沉清朗的声音不甚温柔:“讨债鬼,吃吧!”
小王爷睁大了眼,连同那只修长的手一起抱着啃了起来,生怕眼前到手的鸡又要飞了。
公子的脸更黑了,“......我数到一,把我的手放开。”
小王爷狼吞虎咽了半只鸡才终于舍得腾出嘴来道谢:“公子哥哥你真是个好人,不像山里那只大蛇......”
是个好人的公子哥哥微笑着把玩着自己的蛇尾,“嗯?山里那只大蛇怎么了?”
“......”刚咬下一块的肉硬是从合不上的嘴里掉了出来,过了半晌,察言观色地识相道:“......那只大蛇......很......很善良。”
蛇妖瞥他一眼,起身拍拍袍子上的杂草,“现在讨好我没用了,我们蛇啊,都记仇得很。”转身慢悠悠地回祠堂去了。
“哎!哎!蛇......不......那个,总之你等等!”小孩儿又追了上来。
“再烦我,就吃了你。”蛇妖故意露出尖牙给他看。
刚捡回半条命的小孩儿却毫无畏惧地扯住了他的袖子,笑嘻嘻道,“用不着吓唬人,我知你是神灵,不能吃我!”
“......”看着眼前单纯明媚的小脸,活了数千年的神君打了个寒战,总觉得这个家伙有点让人毛骨悚然。现在凡间七八岁大的孩子,都这么狡猾了么?
眼皮子底下,不依不饶的小王爷还在喋喋不休,“刚吃了你的烤鸡,算我欠你一回,父王说受人恩惠要懂得知恩图报,可眼下我回不了京城,没什么能赠与你的,不如你来跟本王一起住吧!我的王府比你这破祠大多啦!”边说边仰起脸看向他,天真无辜得让阴曹地府冷血的无常都不忍心拒绝。
滕遇洋冷笑一声,想说不可能。谁料一个“不——”字才刚一出口,眼前的小王八蛋瞬间便换了一副嘴脸,“你若不答应,我便烧了你这破祠!便是烧不了,也要搅得你无一天安宁!”
蛇妖瞪大了眼,先是愣怔,而后是震惊,紧接着千年波澜不惊的眸子都被怒火烧出了生动来,“本君方才救了你一条小命,嘴边的鸡油还没擦干净就要恩将仇报?蛇都没你忘恩负义。”
“我......”小王爷还想说什么,可惜不等他辩解,眼前的人便一甩袖子尘烟般消失了。
那日之后蛇妖很久没再出现,连深林里的神君庙都找不到了,只剩原本立在神祠庭院中央的千年菩提,周围一片绿林荒草。
但小王爷还是每天都来,固执地站在树下,比道观里一心求道的老牛鼻子们顽固更甚。
......
这天土地和麻姑又聚在一块吃酒,恰巧碰到浸在山泉里小憩的滕遇洋。
“呦,烛九神君。”土地装模作样的客套。
“呵,土地大人。”蛇妖不甘示弱地回击。
“别来无恙?”
“有何贵干?”
“前些时日得了两壶好酒,春光美酒,不可辜负。”
蛇妖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儿,“这是本君的地界本君的林,谁准你们在此饮酒作乐?”
麻姑受不了这两个一见面就磨磨唧唧的臭棋篓子,豪爽地扬扬手里的酒坛子,“别阴阳怪气了,来喝酒!”
而小心眼的蛇妖去转过头去,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一挑眉,“罢了,本就没我的份儿,哪好意思打搅你们吟诗作对?”
麻姑最会拿捏他,面不改色地伸手一指土地,道:“前些时日铁拐李送了他两坛百年珍酿,别人连闻都不给闻一下,就等着跟你一起喝,方才我俩去你府上,又没找到你,想着你肯定是在这月泉,就寻来了。”
蛇妖这才满意了,披上松垮的衣袍从泉里站起身来,亲热地去搂土地的肩,“看你一片诚心,本君就赏脸陪你喝两杯。”
土地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我这分明是给麻姑留的!”
铺好席,支上桌,三人围桌而坐。
吃着聊着,不知怎么便谈起了山南面那位人间来的小王爷。土地带来内部消息:“那王爷府刚建好不久,府里本就不多的几个年迈下人便都走光了,剩那年幼的小王爷一人在这深山老林里,估计不出几日,就连尸骨都被野兽啃干净了”
滕遇洋执酒的手顿了顿,没说什么。
三界众生,各有各的命数,生死簿上一笔一墨书写得清楚,善恶因果算得明白。桩桩件件,漏不掉,逃不脱,上桥饮过孟婆汤再入轮回,下一世或安稳富贵,或贫苦凄然,都是上一世积攒的功德报应。所以他向来不爱插手凡人生死。
“对了,”土地突然放下酒杯,看向他道,“你那神祠好端端的突然设了结界做什么?那寒酸宅子连个完整的碗都没有,难不成还有什么怕丢的?”
蛇妖淡定摇头,“自然是有的。”
“什么?”土地皱眉。
“镇宅之宝。”蛇妖慢悠悠道。
“呵,”土地不屑,“你又何时多了个镇宅之宝?”
蛇妖手执酒杯,指尖一转指了指自己。
土地一愣,凑到他身前上下左右地瞧着。
麻姑看不下去了,揪着土地的领子将他扯了回来,“别找了,他便是那祠堂里最值钱的东西了。”
滕遇洋大笑,“知我者,仙姑也!”
饮酒归来已是半夜,龙王积了一个夏天的雨终于落了下来,电闪雷鸣,犹如瓢泼。
走到神祠前,远远便看到结界旁蜷缩着一块破布。那小鬼还在等着。
平日里再怎么装腔作势,其实也不过是个垂髫之年的孩子,此刻幼兽般抱着胳膊蹲在大雨里,单薄如纸,被浇得瑟瑟发抖,仍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殷离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耳边依旧是哗哗雨声,头上的雨却忽然停了。眼帘映入一双玄色绣金踏云靴,行来时擦过细草落叶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泥泞的山路里一径走来没沾半点污迹。再往上,墨色的锦袍,淡色的唇,苍白的脸,幽暗鎏金的眼......蛇妖身上散发着微微酒气,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
“你——”滕遇洋无奈地望着他,正要说什么,衣摆忽然沉了沉。垂眸,只见孩子伸出一只小手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角。
再看这狼狈的小鬼,落魄至此,说出的话却还是带着几分盛气凌人,“你若不愿来跟本王一起住,本王来陪你住也可以。”说是乞求都有些牵强。
滕遇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嘴角脸颊上的一片青紫,许久,竟在他面前蹲下身来,淡漠道:“脸怎么了?”
小王爷不语,倔强地抿着唇。
“偷东西被山下的村民打了?”蛇妖自问自答,明明是寻问却波澜不惊得听不出半点疑惑的语气。
到底是个孩子,殷离错愕抬头,眼中来不及掩饰的惊诧将自己出卖了个干净。
既然被看穿了,便也不再掩饰什么,小孩儿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啃了一口的鸡腿塞到蛇妖手里,颇有骨气地正色道:“还你的。”
说罢又想了想,略显心虚地补充一句,“我只咬了一口。”
滕遇洋愣在了原地,手里的鸡腿还温热着。
那一刻,说不清自己心里想了些什么。
二人沉默地对峙了半晌,蛇妖把鸡腿塞回了他怀里,小王爷愣了愣,正要说什么,身子突然腾空起来,惊得他低呼一声,本能地抱紧了蛇妖的脖子。
向来薄情寡义的蛇妖一手执伞,一手抱着瘦骨嶙峋的小孩,转身朝山南面的王府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低低问道。
小王爷呆呆地看着他,“......殷离。”
“哦。”
“你叫什么名字?”小孩儿也仰脸问他。
蛇妖却不答,“本君的名不是你能叫的。”
“......”
于是一时心软,蛇妖鸡飞狗跳的小王爷养成记开始了。
自此,滕遇洋住进了破败冷清的罹王府。说是王府,更像个漏雨的棺材,草草搭建的府邸,比他百年未曾打理的神祠更要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