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黄泉饮孟婆,不入帝王家
“大蛇大蛇,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大蛇重重翻过一页书,“呵,找你无所不能的土地老儿讲吧。”
“......”从此殷离明白了,蛇这种小心眼儿的东西,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而他也确实困了,这么想着想着,就趴在滕遇洋身上睡了过去。
梦里愈来愈远的黑色城门、威严凛然的盘龙宫柱、墨云之下皇城宫殿的飞檐翘脚、血色帷帐银白刀戟、冰冷沉重的铁链、女人歇斯底里的哭笑、脚下冰凉光滑的水磨青砖......寒意一路沁到骨子里。
这些诅咒般阴魂不散的梦魇至今已看过千万遍,每每阖上眼却仍然分不清真假虚幻,好似把那刻骨铭心的历历幕幕又经历了一遍。
想来那本该是极为普通的一天,前一日父王难得有空闲,还陪他在后山的草坡放了纸鸢。晚膳时他不小心打碎了父王最喜欢的汤碗,父王也只是拍了拍他的脑袋,随口埋怨了一句:“小心些。”
那是他习以为常的日子,父王若有空闲,便会陪他一起玩会儿。若没空,他便自己玩。逐蜻蜓,捉锦鲤,爬树射箭......无论去哪儿身后总是乌泱泱地跟着一大群嬷嬷太监,前呼后拥着生怕他磕了碰了。他以为第二天也该是这样。
可第二天父王没上早朝,也没来陪他。
本想自己出去玩,老嬷嬷却说:“今日怕是要有大雨,还是在屋里待着吧。上次太傅让你描的帖子不是还空着?或许......”说到这儿她突然顿了顿,诡异地叹了口气,方才又道,“...或许过些时日陛下来了,要查的。”言语中几分隐晦的怜悯不忍。
提起这个,殷离立马打消了出去玩的念头,乖乖坐到窗边的案前写起字来。
他不喜欢那个总是一脸苦大仇深教他习字的长胡子老头,也不喜欢老头给他布置的功课作业。可他喜欢父王,喜欢父王站在案边看他写字,摸着他的脑袋自豪地夸一句:“虎父无犬子,吾儿的书法越发精进了。”
好像自出生以来他就只有一个父王,除了身后如云仆从,这个威严的男人是这偌大深宫里唯一和他有关联的人。
他知道自己是有母亲的,只是常常会忘了这一点。
他见过那个倾城的女人,隔着一曲回廊重重花柳远远地见过。女人掌下总抚着一张弦琴,弹着他听不懂的曲子。
今天也不知为何,殿里平日叽叽喳喳的侍女仆从们突然都沉默起来,原本热闹的云宫寂静得诡异,偶尔传来几声让人不安的叹息。
屋外的滚滚墨云压得更低了些,却始终悬着落不下雨来。。
就在这一片寂静中习完帖,用过膳,殷离由老宫女服侍着在宫里午憩,谁料刚睡着不久便听到大殿外突然喧闹起来。紧接着御前禁军破门而入,踢倒了玉烛台,碰碎了琉璃灯,金戈长矛直指眉心,数十禁军层层围着床上睡眼惺忪尚不足五岁的皇子,一个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远处雷声阵阵,殿外积了一整天的雨终于落了下来。
殷离茫然地走进父王的昭武殿时还光着脚,身上只一件单薄的中衣。
耳边仿佛无数鬼魅桀桀低语,掺杂着女人的哭笑和嘶吼。众臣之后,是玉珠坠帘内始终背对着他们的父皇,和被重重禁军包围的母后。
他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母后——手被粗重的锁链缚着,颈上压着禁军锋利的长戟。听见脚步声,倔强地抬起头来看他。
殷离被两三只手推搡到她面前,女人突然对他笑了。这是出生以来,她头一次对他笑。
他从没见她笑过。她不愿见他,也不愿抱他,即使欢喜地向她跑去,也会远远就扭头走掉。自他出生以来她便以身体抱恙远远地搬到了别宫去,连他生辰都未曾露面。
而现在她第一次向他伸出沾满血污的双手,无限温情地轻声道:“殷离,过来,让母后看看你。”
于是殷离愣怔着,本能地向她走去。
谁知刚一靠近,那双细瘦干枯的手突然狠狠扼住了他的脖子,仿佛恨不得将他喉骨勒断。
女人掐着他再次撕心裂肺地狂笑起来,“哈哈哈哈,我恨你!我恨他!殷离,黄泉路上不要怕,娘在身后护着你,喝了孟婆汤,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有清泪从她眼里滑出来,在似笑似哭的狰狞面容上冲开一道血痕。
那一刻殷离忘记了挣扎,窒息中茫然地看着被他唤作母后的人。
眼前的事物渐渐模糊起来,耳中轰鸣,就在他快失去意识的时候,扼在他脖子上的手猛地失了力气。
眼前慢慢恢复景象,只对上一双癫狂空洞的眼。有鲜红从她嘴角溢出,大片大片的血色在她的白衣上盛放,背后是禁军的数把剑柄。
殷离呆呆地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女子,张了张嘴轻声唤她“母后”,嘶哑的喉咙却没发出声音。
“妖女流烟,祸国弑君,就地正法。孽子殷离,流放罹山,此生不得入京,以绝后患!”耳边是国师威严冰冷的声音,全是他听不懂的言语,却仍能明白那一刻正是所谓天崩地裂,过往种种安乐幸福土崩瓦解。
“父皇......父皇!”
那日千般不知所措,被铁甲长戟包围着,被一双双手死死禁锢着,仍声嘶力竭地想要奔向那人怀里。即便拳脚棍棒不断地落在身上脸上,亦拼命呼喊着那两个字。
而珠帘纱帷之后的那个人,始终不曾转过身来。
不知是不是太过期望而产生了幻觉,被拖出大殿的那一刻,殷离好像看到那人转过了身来,敞开的衣襟下,胸口层叠缠绕着染血的白布。
朝臣皆知殷王最疼爱小儿子,亲手做的纸鸢,亲自教他识字,亲身授他剑法射术,大宴百官时,只有七皇子敢有恃无恐地坐在陛下腿上......一切殊荣源于宠冠六宫的母后夏妃,而很久以后殷离才明白,爱可以爱屋及乌,恨亦可不分皂白。
要说夏妃唯一留给他的东西,除了这条命,便是这个名。她叫他殷离,殷离殷离,殷王以为是不离的离,却原来是离乱的离。她恨殷亡夏,亦恨殷离像他。都道夏妃冷心,再多金银珠宝换不来一笑,再多偏爱恩宠融不了寒冰。
只有宫里年迈的老御医曾同夫人低声叹道:“日日交颈缠绵睡于枕侧的人,又怎会不知殷王心在哪边,而那把金簪,最后还是刺向了另一边。”
夏国已亡,将军自刎于宫墙,她不能对不起亡兄,也不能负殷王。
“殷离,喝了孟婆汤,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不背国仇,没有枷锁......”别再生在帝王家。
从梦中惊醒,张开眼时双拳仍紧攥着。冷汗浸湿了内衫,屋外一片美得惊心动魄的红火,却原来已是黄昏。他还在滕遇洋身上趴着,只是身上多了张小毯。蛇妖还是他睡着前的那个姿势,一只手撑着额角,一只手被他抱着,不过也睡着了,书卷落在了地上,蛇尾毫无防备地从榻上滑了下去。
榻前的桌上不知何时已摆好了饭菜,精致的青铜小炉上细火温着鸽子汤,慢煮了一上午入口滑糯的百合莲子羹。四喜饼,罗汉虾,炒菜心......都还腾腾冒着热气。这府里没半个厨娘下人,也从未见过炊烟,但不知年岁的蛇妖总能随手摆出一桌子饭菜来,与他当年在皇宫里待遇无二。
总的来说,跟着滕遇洋混,日子还是很舒服的。这青山很好,蛇妖待他很好,土地待他很好,麻姑也很好。只是不知为何,即便如此他还是常常会想家,想青山千里之外的京都,想陪他荡秋千的父皇,想总是追在他屁股后面强调“仪态”的老尚宫。
未及垂髫的孩子还不懂何为国仇家恨错综复杂,更不懂人心难测爱恨交加。他是西稀里糊涂地被打发来罹山的,只记得那日御宸宫上黑云压城,昭武殿内昏暗压抑,大殿中央跪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云髻散了,凤钗断了,满手满脸凝固的血锈,一会儿歇斯底里放声大笑,一会儿伏地呜咽痛哭。以国师为首的大臣在他们周围议论纷纷,猜疑,惶恐,戒备,耳朵里隐约能听到“妖物”、“孽障”、“后患无穷”等等字样。
“醒了?”头顶传来老妖怪清明得不像刚睡醒的声音,“醒了就下去,别在本君身上赖着。”
方才从梦魇中醒来,殷离还愣怔着,望向蛇妖的眼神里还残留着几分阴翳晦暗。掌心触到蛇妖身上光滑的锦缎衣料,才知觉这是罹王府,不是梦里的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