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妖魔亦可善,神明亦有恶
殷离垂眸,咬着嘴唇十分自责懊恼的表情。过了许久,忽又再度抬起脸来,信誓旦旦地去看蛇妖怔忡的眼,如同发誓般地认真道:“就算你真的是画里的黑蛇,我也不怕你。”
抱住滕遇洋的那一刻,他便知道无论这个男人是不是千年前食人饮血的妖魔,他对他都是怕不起来的。
从前在皇城冷宫,见过太多虚与委蛇的嘴脸,身边多的是口蜜腹剑的下人。表面上一口一个“小皇子殿下”,低头哈腰道不完的嘘寒问暖阿谀奉承。背地里无一不是冷眼旁观,等着看他碎骨粉身。人们都当他年幼无知不懂人心,却不知自小生在帝王家的孩子,看得最多的便是人心。
所以他知道蛇妖和那些人不一样。蛇妖嘴巴很坏,但不会骗他;蛇妖总嫌他麻烦,却不曾抛下他;蛇妖不会时刻在他身边护着他,却会装作无意地把剑扔给他玩。土地说这剑连他都没摸过。
每每浑身冷汗地从梦中醒来,回头总能看到蛇妖捧着一卷古籍守在旁边。见他醒来,若无其事地递来一块香甜的糕点,煞有其事地信口胡言:“又做噩梦了?吃吧,吃饱了,就不做噩梦了。”
奇怪的是即便他深知那不过是蛇妖用来哄小孩子的胡言,后来再做梦时,却总会在梦里看到一个金冠束发华光隐隐的玄衣身影。
在那场轮回不止没有尽头的梦魇里,脚下永远是皇城宫殿冰凉刺骨的地。周围人影绰绰将他团团围困,泛着寒光的银白刀戟直指眉心,耳边七嘴八舌尽是鬼魅般吱吱喳喳的低语:
“妖物......”
“孽障......”
“可他毕竟是皇子......”
“休得胡言!卑贱妖女所生的不祥之物罢了,怎敢妄以皇子论之!”
“启禀圣上,此邪祟不除,必将后患无穷,殃民祸国!”
纷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尖锐的咒语,密不透风令人窒息。任凭他捂住耳朵,任凭他嘶吼尖叫,那些字句还是分毫不差地传入耳朵里。
远处是珠帘后父王背离的身影,从前只要他唤一声“父皇”就会向他敞开怀抱的人如今只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每当他在这场噩梦中几近崩溃时,耳边便会响起一个清冽低沉的声音,似是从空中传来,穿过一切浑浊纷乱清晰地回荡在耳畔——“又做噩梦了?”
捂着耳朵回过头,泪眼婆娑中隐约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穿过漆黑人群向他缓步而来。一看到那人,忍了许久的眼泪便似乎再也承受不住,决堤般从眼眶滑下,须臾间浩浩荡荡地淌了满脸。
“是,”他崩溃地大哭着,无助地向那人告状,“他们说我是妖怪。”
来人青丝如瀑,金冠入云,墨色玄衣华光隐隐。步伐从容带着三分遮不住的矜贵傲岸,所到之处幢幢鬼影皆在他周身华光之下哀嚎着散去。犹如天神显灵。
满殿黑影灰飞而去,耳边终于恢复了安宁。男人停在他身前几步远处,没什么语气地告诉他:“你是人,凡人。”
“我是妖。”他听到自己这般固执地说,“父皇不会骗我。”
殿里昏暗,男人逆光而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他看不清男人的脸,心里却莫名清楚男人此时必是一副略微无奈又有些不耐烦的表情。
周围手持刀戟逼迫着他的侍卫大臣早已消失不见,外面下雨了,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他们二人和殿外传来的哗哗雨声。男人不知何时走到了他面前,蹲下身来,冰凉的手指轻轻抚上他布满泪痕的脸颊,替他拭去腮边湿漉漉的泪水。而后似是低声叹了口气,道:“我也不会骗你。”
他知道,只要握住这只带着丝丝凉意的手,便如同获得了救赎和安定。无论这双手的主人是嗜血食心的妖魔还是青面獠牙的厉鬼,于他而言,都是黑暗中唯一向他伸出了手的神明。他若是妖,他便信妖,他若是鬼,他便信鬼。
滕遇洋低头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小孩儿,哑然良久。
殷离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说完那句话后便重新将脸埋进了滕遇洋的怀里,固执地抱着他不再言语。又过了须臾,头顶似乎传来了一声低到快消失不见的轻笑,一只冰凉如玉的大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
“先睡一会儿吧。”他听到滕遇洋这样低声说,还没来得及疑惑,就在蛇妖的术法下阖上了眼睛。
滕遇洋抱起沉睡的殷离进了室内,将人重新放回榻上。一边取过薄被帮他盖好,一边无动于衷地背对着傲狠道:“孩子胆小,太子殿下那些老掉牙的神话故事,只同我讲便好。”
傲狠面无表情地看着滕遇洋老父亲般慈祥的动作,张口讥讽道:“好端端地摆出这副母鸡护崽的嘴脸做什么?看着怪倒胃口的。”
滕遇洋挑眉,不紧不慢地放下殷离榻前的帷帐,才转身回到堂前的圆桌旁。
“倒胃口便对了,我可不希望你在这里住得不想走。”
傲狠低笑,“烛九神君早些炼出我要的魂,我自然不会多打搅。”
“我可没有答应要帮你。”滕遇洋语气平平。
“你当然会答应。”傲狠语气平静而笃定,目光停留在挂在墙壁的菩萨像上,“你若不会答应,当年也不会丢了娲皇鼎。”
滕遇洋不再说话,也望着墙上有些褪色的画像。画中白衣菩萨抱竹持剑,自有一份豪迈洒脱英姿飒爽,望着他的眼神却又总是悲悯。
他最恨她那副悲悯的神情。
“你倒当真什么都知道。”滕遇洋从画像上移开了眼,略带赞赏地对傲狠道。
“那是自然。”眸中隐隐褪去一层血色的魔回到桌边坐下,气定神闲地抿一口杯里温凉的茶,“我北天昆仑洞里多得是三界不知的古籍,单造魂炼魄的禁术就有上百种。可惜这千余年来我试了无数,不是缺天时地利,便是余残卷难寻,好容易找到了这娲皇鼎......”傲狠顿顿,忽而冷冷地掀眸瞥向他,“却发现这鼎早已被人打开过了。”
滕遇洋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不甚走心地做出一副惊讶模样,“哦,竟然还有这等怪事。”波澜无惊的语气分明是知情。
傲狠已然懒得理会他的装模作样,皮笑肉不笑地继续道,“古籍有云,娲皇鼎一经解封,下次再启便要等三千年。好在三界皆知烛九神君是这世间仅存的娲皇血脉,排查起来倒也当真方便。只不过因你三千年前已启了一次娲皇鼎,本太子只好又苦等了几百年。”
滕遇洋的视线再度落在那个看起来无甚奇特的青铜小盒上,难得略带了些正色道,“你既知我三千年前已启过一次娲皇鼎,就应该知道娲皇鼎造不出你想要的东西。”
傲狠听后却不以为意地嗤笑起来,抬手将桌上的锦盒又往他面前推了推,狂妄道:“你没能造出白菩萨的魂魄,是因为没有足以与之匹敌的元神。我说了,只要你愿帮我造这个魂,四十九日后,无论成与不成,它都归你。”
那锦盒里所装的是一枚通体灵光的火红珠子,不是旁物,正是他北天太子的元神。将毕生性命修为装在巴掌大的盒子里转手当薄礼赠与旁人,这样匪夷所思的诡事,怕是断古绝今望遍三界,也只有这疯子做的出来。
而滕遇洋没去看桌上的锦盒,只一转不转地看着傲狠。漠然的语气不似质问,更像是真心的不解困惑,“没有了元神,就算四十九日后我帮你造出那人的魂魄,你也要灰飞烟灭了,图什么?”
傲狠却大笑起来,仿佛问出这话的人才是真的不可理喻,“我既已堕魔,便终究逃不过被诛灭一途。届时刑天枪尖下神形魂魄皆灰飞烟灭,留着这神元又有何用呢?”他顾自笑了许久,脸上才重新恢复了些正色,惬意地饮一口茶,悠闲道:“我只不过想见他一面罢了”
滕遇洋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沉声问道:“为见一面,就这么值得?”
“值得。”傲狠仍旧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