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梦醒神现
没想到区区百年,这人的道行又精进了,比从前更加心外无物,不喜不悲。挑衅不成,傲狠微微蹙起了眉,不过只短短一瞬,便又舒展开来。刻意装出的谦逊亲切不复存在,放诞无礼地伸手抬起这人的下巴,笑得轻狂:“我一直好奇,你这张脸笑起来是什么样的,和凡间那个一不一样。”
没有半分慌张闪躲,银发的星君平静地望着他,微微仰头,将手中空了的茶杯塞回他那只无礼的手中,“经问完了,本君不多打搅太子殿下。”波澜不兴的神情始终未曾变过,真真令人气闷挫败得切齿。八壹中文網
心中偏又堵着一口气不愿让他看出来,故越发笑得灿烂,连嘴角都觉得有些酸,咬紧牙关道一句:“星君大人走好,晚辈便不远送了。”
暗自在心中又结下一重梁子。
人间有常言道: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虽不如这般夸张,几日却也是要有的。
就在傲狠缠着清冷的星君讲他在人间遇到的书生时,人间已眨眼过了小半月。
一天,两天,读书,望月,打扫庭院,有时也去摘月楼帮红袖嬷嬷看些账目。柴垛里不再有不知何时劈好的柴,水缸里不再有凭空而满的水,院里的石桌边没有那个金冠熠熠总支着额角懒散吃茶的人,桌前的雕椅即便日日擦拭,还是不知何时落了一层薄灰。
地上的落叶刚扫了一半,目光落在那空荡荡的椅子上,忽然便失神起来。连背后有人无声靠近都不察觉。
莫望手中执着扫帚尚未回过神来,下一刻,整个人便陡然跌进一个宽广的怀抱,鼻尖飘来那人身上清冷的熏香味,和那香味的主人一样不依不饶地将人团团笼罩了起来。
“本君走了这么多日?府上一切都还好罢?”耳边响起那尾音上扬的熟悉语调。
莫望倏地睁大了眼,慌忙转身退出那突如其来的怀抱,本能地仰脸望去,却又撞进一双墨黑如渊的眼。
飞扬跋扈的俊逸眉眼,眼尾下一粒泪痣生得无辜。依旧是峨冠入云,广袖玉带的轩昂打扮,暗色的锦袍上银线勾勒的衮纹隐约发亮,俯下身来当去了大半日光。
见书生一脸呆滞的表情,浪荡神君嘴角无意识地扬起一个真真切切的笑,得寸进尺地继续问道,“可曾想我?”
他本只是随口的逗弄,谁料书生却登时红了脸,后退几步连连摆手,话都变得不连贯起来,“我,方才......不是在想你。”说完连自己都想扶额,真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果然,话一出口,面前惯来高高在上的人脸上也短暂地闪过一丝愣怔愕然,而后眼中漫上了笑意更甚,歪歪脑袋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哦,原来方才真的在想我。”
“不是!”百口莫辩,书生的脸愈发地红了,“我,我只是......”挣扎一番,哑口无言,最终无力地垮下了肩,告饶似的轻声叹道,“公子莫要再戏弄我了......”
傲狠哈哈笑开,一反方才在天璇面前的逢场作戏虚与委蛇,自然地将人牵到桌边坐下,“你这脸皮,怎么比纸还薄。”懒洋洋地倚在桌边,支着脑袋笑弯弯地冲他眨眼,“我也想你,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也说不清为何,一看到这书生心里便觉得高兴。不一样,确实不一样,即便天上的星君无动于衷,凡间的书生却是有反应的。靠近了耳朵会红,逼急了说话都结巴,即便强撑出一副淡定模样警惕地看向他,幼鹿般乌黑明亮的眸子却也没有半分威力,让人只想俯身给他一个亲吻。
每每看到这书生,总有一种懒进骨子里的安心,忍不住想同他亲近,此时见他抿唇不语的样子乖得可爱,嘴角便抑制不住地往上撇去,握着他腕子的手忘了松开,絮絮同他讲起了这次在北天的所见所闻,“我这次回去,又遇见了你那位天璇星君......”话说到一半,才想起来眼前这个只是个凡人,哪里知道什么天界,什么星君。
于是话语将将顿在嘴边,换来书生满脸疑惑,“什么星君?是我认识的人么?”
“哦,”回过神来,自嘲地摇摇头,“只是个和你很像的人罢了。”
“和我很像?”书生眼中好奇更添几分,无波无澜的淡漠眸子不同于往常地隐隐流光。
于是便望着这双眸子情不自禁地出神起来,下意识地应道,“嗯,很像,几乎一模一样。”
书生似乎来了些兴趣,不由往前凑了凑,“还有这样的奇事?”清亮的眸子一转不转地望着他,仿佛在期待他继续讲下去。
被这样一双眼专注地看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愉悦舒畅。若有一面铜镜在桌上,或许就能看清那天自己抬手轻轻抚上他眼尾时是如何一脸痴迷的目光,“嗯,可那个人性格讨厌的很,冷冰冰地像块石头,既不会怒,也不会笑,看人的眼神总要掺着几分悲悯,呵,不过是掌着一方命脉,却好像这苍生都要他来拯救似的。”说罢轻抚着书生眼皮的指尖倏地下移,幽幽点了点书生的鼻尖,趾高气扬地命令,“你可不许变成他那副讨厌模样,知道了么?”
书生愣了愣,其实并没太听懂他这番自说自话,却还是下意识地温顺地摇了摇头,应道:“知道了。”眼中光彩一分一分黯了下去。
也许便是那天亲手将怀疑的种子深深种下,让他从不相信他爱他。可彼时唯我独尊心高气傲眼里只有自己,哪里注意过书生的表情。
自进了这门就只顾拉着书生说话,讲他这次回家给父亲过寿,陪那群张口闭口只有丹药经书的老头子们聊天是如何没意思;讲广堃他小叔的府上当真藏了不少好东西,传说中的桃源琉璃盏原来竟是在他手里;讲自己是如何在层层守卫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去,又是如何逃回来......全然没注意到天色将暗。
朱红大门外满城天灯徐徐升上夜空,映在满城湖泊河流里成了星光点点,极美的景象,满街行人却无人驻足观赏,皆缄口不语肃穆得异样。行色匆匆,像是要在夜幕完全落下之前赶回家去。
有小孩蹦蹦跳跳地跑着,低头看到路上掉落的铜板,伸手便要去捡,却忙被身后跟着的母亲抱了起来。片刻过后,夕阳落尽,挨家挨户吱呀呀地关上了门,偌大一个京城寂静得像个空城。
七月半,鬼门开,相传此日无人祭祀的孤魂会来街上捡旁人剩下的供奉和纸钱,是至阴的日子,活人忌夜游,以免冲撞了“行人”,招来祸端。
这一天莫望似乎一直有些倒楣,先是倒茶时无端端打碎了一个白玉杯,准备晚饭时又不慎被菜刀割破了手,后来腕间系了许久的平安坠莫名断了,就连点灯时都一连几次点不着。
而这一切都仿佛只是铺垫。夜里惴惴不安和衣而眠,三更时床头的油灯忽的被风吹熄,半睡半醒的梦里尽是面容枯槁的幢幢鬼影。那些厉鬼似是极想要他身上的什么东西,重重叠叠地将他围住,却又似乎都有些畏惧犹豫,没有一个敢上前靠近。这梦太过真实,莫望僵硬地站在原地,脚下似是不断上涨的黏稠血水,周围除了青面獠牙的鬼影便是无尽的幽黑。背后冷汗浸透了衣衫,不知不觉中快要把嘴唇咬得出血。周遭万鬼们压抑着的嘶吼声越来越大,痛苦凄厉,像是即将挣脱束缚向他扑来。冷汗无声地掉落在地,像是砸破了什么封印。下一瞬,周身重重黑影骤然暴起,仿佛无底的欲望最终战胜了恐惧,伸着尖利枯瘦的利爪一涌而来,铺天盖地的刺耳尖叫如同狂欢,将莫望彻底吞没进去。
绝望中灰败地闭上了眼,却在双眸即将阖上的那一瞬间看见一道白光劈天裂地地斩来,威严凛冽,褪去了黑暗,瞬间恍若置身白昼。近在眼前的利爪粉碎,幢幢鬼影于光芒中凄厉地尖声消散。过了许久,四周白光渐渐褪去,银白月光透过窗纸洒向地面,才看到周围熟悉的桌椅摆设,正是自己的房间。
如同一场梦醒,莫望冷汗淋漓地站在床前,赤裸的脚下地砖冰凉,身上的单薄衣衫微微泛潮,胸腔起伏,大口大口地急促喘息。迟缓地徐徐抬眸,面前房门洞开,衣袍松散的男人负手立在门前,青丝没来得及及束冠。手无寸刃,却稳如泰山。月光在他身后洒下,飞扬眉眼皆湮没在黑暗中,只看得到额间一抹银白神印熠熠生辉,凛冽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