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情不知所起(下)
晚饭后,一如既往地拉着书生陪自己在院里乘凉。心口不一的太子殿下坐在椅上冷冷道:“本君有事,要离京几日,这几天你自由了。”
书生愣了愣,转而垂下眼睫淡淡点了点头,依旧是那般无悲无喜的脸,依旧是那般不起波澜的语气,“何时启程?”
“明日一早。”
“那我......”
“不必准备早饭了。”傲狠先他一步开口道。他们之间的对话永远不过这二三句,谁还会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果然,书生恬然点头,“我知道了。”
而后便继续沉默,他沉默,他比他更沉默,像是要和门前矗立的石狮较着劲。
忍不住用余光去打量那张不悲不喜的脸,心中总有些莫名的气闷。明明是会笑的,为何在他面前,却总是不笑呢?这样的年头在心中一闪而过,唯我独尊惯了的人立时不悦起来。想都没想便抬手去掰书生的下巴,理所当然地命令道,“你笑一笑。”
月光落进书生微微睁大的眼,一双眸子清澈见底,色如琥珀般温润清明。可令那倨傲之人晃了神的却是余光中那瓣紧挨在他指尖的唇,同样是极为清冷的淡粉色,唇瓣微张似乎正要说些什么。
“我......”书生口中刚吐出一个字,剩下的便尽数湮没在了唇边。
那时覆上书生温软的唇,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果然是暖的。
听到这里,殷离疑惑地歪着头,“他为何忽然吻他?”
讲故事的人耸肩,笑得缱绻,“不为何,他向来想做什么便做了。”
满院树叶沙沙作响,明月清风,云影流动,一桌二人,谁也不知道谁在想些什么。
待两人唇瓣缓缓分开,莫望似乎还没回过神,表情微微有些愣怔,茫然地望着傲狠。沾着水光的唇瓣殷红,向来如无波古井的眼眸波光潋滟动人心弦,如玉般苍白的脸颊漫上了一层粉,艳若桃夭,煞是好看。
连傲狠都不禁愣了一瞬。
原来要这样,像是发现了何种玄机,傲狠紧蹙的眉心倏地展开,支起下巴饶有兴趣地打量书生写满了惊惶的脸。
莫望喉间无措地咽了咽,身子向后退开几分,目光闪烁左顾右盼,“你......你这是做是什么。”
“还能是做什么?”傲狠恶劣地反问,大大方方地哼笑道。
不比他这般没皮没脸惯了的恣睢之徒,脸皮比纸薄的书生淡定不下去了,眼前找不到能钻的地缝,扭脸便要往屋里躲。
方才起身,却听到身后那人沉声低笑,没等迈开步子便又被捉住腕子按了回去。
“这不就对了?”傲狠颇为愉快地伸出爪子在书生微烫的脸上捏了捏,没心没肺地笑说,“脸上多些表情多好,总像那庙里的神像似的板着张脸做什么?又没人供奉你香火。”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莫望便已醒来了,躺在房中安静听着屋外的动静,却直到天光大亮鸟雀鸣啼都未曾听到半点动静。推门出去,院中软椅上空无一人,缓步来到正室门前,房门半开,室内床铺平整,清冷的熏香味消失殆尽,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玄帝寿辰不比菩提老祖寿宴那般自在简单,尽是些天地散仙,大家想说什么说什么,届时来的都是天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场面之盛怕只有王母的蟠桃会能比。
此等场合,本以为傲狠那纨绔孽子能收敛些,谁料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浪荡模样。这回虽没带着那袒胸露背的妖娆仙子,来时却是满身腌渍进骨子里的凡尘烟火气,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站在那儿和众仙拱手施礼,惹得玄帝脸色铁青,硬是让人把他拉去净身焚香后才放回来。
“真应该把你放去西天如来坐下,好好去去你那一身魔性!”咬牙唾骂一句,却从来不舍得真让他吃这苦头。
没办法,谁让他就这么一个孽子。
而那孽子不在意地笑,扬起双臂由殿中仆从手忙脚乱地为他整理好发冠玉带,才慢悠悠地起身行礼,恭敬道,“总给佛祖添这些麻烦做什么?您也让他老人家清静几年吧。”反倒像别人的不是了。
寿宴摆了三天,傲狠便半阖着眼在玄帝脚下的金座上闲坐了三天。手中的长颈酒壶摇摇晃晃,琼浆玉露叮当作响,满脸的麻木漠然,满脸的意兴阑珊。短短三天,却好似过了百年。终于坐到寿宴结束,曲终人散,脸上堆起客套地笑意将诸位仙子上神一一送至门口,口中应承着逢场作戏的场面话,嘴角都快僵硬得扬不下去。
终于待到四下无人,站在重峦叠嶂的玄天殿前长舒一口气,趁玄帝还没传见他,挥手招来一片云头就想走,谁想又遇到了那冷面冷情的星君。
天界皆知,自元始天尊之后,二十八宿中天璇星君是最有望登入太虚境的,故无论到哪儿身边总少不了嘘寒问暖攀谈问道的仙者们,每每总被缠到最后才能脱身。
傲狠的五彩云头刚落在脚下,身后便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吱吱喳喳的话语声,回头望去,果然是三四位上仙簇拥着白衣白发的星君方才从殿里出来。不苟言笑的星君果然一如百年前见到的那般无悲无喜,神情淡漠,如一潭死水不起波澜。偏偏还惹得一群蠢人争相跟着模仿,说这才是上神之风范。
看着远处那张终年寒冰无趣之极的脸,又想起那晚凡间月下书生满面桃粉张皇无措的青涩模样,登时便起了玩心。丝毫不记得百年之前他是为什么被佛祖关了百年禁闭。
一边嘴角不怀好意地微微扬起,气定神闲地靠在柱上看围在星君周围的仙者们一一同星君拱手辞行。等一朵朵祥云飘向天际,星君继续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他才直起腰身不紧不慢地拦在路中见,笑吟吟道:“天璇星君,百年不见,近来可好?”
银发的星君停下步子,目光像是停在他身上,又像不在他身上,平静道一句:“还好。”不辩喜怒的语气,仿佛百年之前并不曾与他拔剑相向,亦从未把他放在眼里。
于是傲狠眼中笑意愈深,毫不掩饰地打量眼前起这张熟悉的脸,一边端详,一边心里暗暗叹奇——虽是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身段一样死气沉沉的无趣脾性,但只看眼睛便知道,凡间的小书生同他,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何况那呆头呆脑的小书生是会笑的,一笑起来,满眼流光溢彩水色波光,就更不一样。
“方才宴席上人多语杂,没来得及跟星君问好,还望星君不要见怪才是。”嘴里说着客气体面的话,可勾起的唇,微扬的眉,分明昭示着别有居心。
“不会。”大度的星君还是那般不咸不淡地疏离语气,仿佛除却苍生,再没什么能进他眼里。
傲狠笑笑,忽然一反往日不可一世放浪形骸的模样,躬身放低了姿态请教道:“前些时日去佛祖坐下听禅,带回来几部佛法经卷,可惜晚辈天资愚钝,有几处总也悟不懂,不知星君可否不计前嫌,为晚辈指点一二?”说得那般诚恳真切,若广堃在场,听了他这满口胡说八道的无稽之谈,只怕要笑得连扇子都握不稳。他傲狠若是会去佛祖脚下听经悟禅,定是要等到黄泉水干的那一天。
可众人皆知,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面星君,你若邀他吃茶,他不会去,邀他博弈,他更不会去,唯有向他求经问道,无论上神散仙尊贵卑贱,一视同仁的星君从不会拒绝。
果然,天璇星君大度地点头,便随他往他的崇倾殿移去。
傲狠说是问经,却不过随手从书阁中取了两本经卷,随手指了两处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不走心的潦草问完,便答谢为由命人摆上茶水糕点,缠着天璇讲起了自己与他放在人间的那枚情魄之间。
讲那情魄这一世是个叫莫望的穷苦书生;讲那书生同他长得一模一样;讲那书生被人欺辱时是如何窝囊;讲自己是如何英雄救美帮他解围救他于危难;讲那书生比他强,至少是个会笑的,笑起来还很好看......
末了不忘捧着茶杯得意洋洋地加一句:“上次是我让“你”免于凡尘受那些凡夫俗子欺辱,这可算你欠我一回的。”
早知他并不是真心求教,星君望着他殿外那一株生得茂盛的银杏,面不改色地淡道,“他不是我。”事不关己的神情像在听旁人的事情。
“可他是你的一枚情魄。”傲狠不依不饶地说。
“我亦没让你救。”终于将目光从那株菩提上收了回来,天璇淡漠地望向他,眸中不见一丝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