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千里之途
红袖嬷嬷推开房门,看到的就是那单薄人影披一件狐裘坐在敞开的窗边吹风的模样,急得立时挥着手帕碎步小跑了过来,嚷道:“哎呦我的祖宗!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还敢坐在这里吹冷风呦!”自从登科中举,莫望便一直住在这摘月楼里。
窗边的人转过脸来,一双淡漠疏离的澄澈眸子,清冷得让人难以把他和那个臭名昭著人人恨不能得而诛之的妄佞奸臣联系在一起。
“无妨。”莫望冲她浅浅一笑,平静道。
红袖嬷嬷却从不管他说什么,快步走来将他面前的窗门合上,临了远远扫一眼他方才凝神的方向——那里曾是城郊破旧的尼姑庵,如今已是黛瓦白墙佛灯常照。
“你呀......”红袖嬷嬷紧皱着细眉,还想说他些什么,视线落在他仍略显苍白的唇上,便又觉得不忍心起来,顿了顿,只伸手替他紧了紧身上的披肩,垂下眼睫,不愿去看他胸口层层叠叠缠绕的白布,低声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唇边依旧是那抹浅淡得无甚情绪的笑,莫望微微颔首,冲她认真道一句:“又给嬷嬷添麻烦了。”
“嬷嬷不是嫌麻烦,可你......”说到一半再度堪堪停住,踌躇半晌,罢了有些负气地一甩帕子,深吸一口气,伸手戳戳他的额头,又变成了平日里那个牙尖嘴利的泼辣模样,“知道会给人添麻烦,下次就少惹些事非回来!这条命你自己若不爱惜,官做得再大也是给他人做嫁衣!”说罢留下一瓶药粉,晃着满头叮叮当当的簪子扭身离开了。
厢房的门重新关上,坐在窗边的人仍保持这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听着门外红袖嬷嬷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在一片寂静中再等须臾,确定了无人再来,才关上窗门,缓缓动手褪下了上身的单衣。
拆开肩头缠着的层层白布,传说中被刺客一剑刺穿的左肩完好如初,别说血肉模糊的骇人伤口,连般点疤痕也无。
面无表情地拿出一卷新布,割破腕子沾些血迹上去,再敷上红袖嬷嬷送来的创药重新细细缠上,直缠得满身苦涩药味才罢休。做完这一切,再去看方才手腕割破的地方,早已痊愈如初。
这事自然只有他自己知道,若让旁人看见,再传到当今圣上的耳朵里,只怕那些派去东海寻长生不死药的船队现在就能回来了。
莫望脸上没太多表情,下意识地去握自己的手腕,那里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铁链,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条铁链的另一端牵在谁手里,提醒他,对于那个人来说,起死人肉白骨皆不是难事,予夺生杀亦不在话下。
那日被剑刺中,昏迷时做了一个许久未曾做过的梦。
脚下的玉砖冰凉,睁眼,目光所及一片仙雾缭绕。玉阶两侧纯白的通天廊柱绵延不绝,薄纱帷帐起伏飘荡,穹顶上墨玉雕饰的巨兽威严,恍惚间让人以为自己死后来到了术士口中的极乐世界。
而莫望对眼前的一切都不陌生,包括那个玉阶之上,高坐在神位上的人。
“你许久不曾来我梦里了。”莫望冷淡道,平静地隔着云海和他对望,雾霭沉沉的长阶另一端飘荡而至男人沉沉的低笑声。
不知何时,那人的装束变了,不再是当初轩胄华裳,高冠凌云的张扬打扮,只一件长袖逶迤的素白袍子,墨黑的发倾散而下,简单素净得快不似他。一手支着额角斜倚在扶手上的懒散坐姿倒是从未变过,仿佛已这样一动不动地等了千年之久。
莫望站在长阶之下仰头看他,即便隔着层层白雾模糊了面容,却仿佛依然能看到那人嘴角不怀好意的弧度,几许放诞不羁,几许天真烂漫。
“因为你都不曾想我。”座上那人似乎心情很好,开口时略带埋怨的顽劣语气,尾调上扬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显得空旷缥缈,使周遭一切愈发像是一场梦境。
自当年于凡间不欢而散,他已许久未曾见过这人,只是偶尔会做些奇怪的梦。梦里这人或醒或睡,手脚坠着枷锁,总是一身斑斑血迹伤痕。
“你受伤了。”长阶尽头传来男人熟悉的凉薄声音,毫不惊讶的平淡语气。
莫望亦平淡点头,“小伤而已。”
“过来让我看看。”男人向他伸出一只手,正要拒绝,手腕却仿佛被人牵起,拉扯着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迈去。腕上一道若隐若现的金芒,像只镯子一样。
踏上玉阶,穿过云雾,离那遥不可及的神座越来越近,连座上那人模糊的面庞都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须臾过后,眼帘中映出那人一截长长的素白广袖,手腕上镯子一般的金芒消散下去,取而代之是那人掌心真实的触感,依旧冰凉如玉。
傲狠把玩着他的手腕,语气平常地笑道:“本君现在还不能离开这个地方,若非如此,我便走过去看你。”说得那般亲昵自然,仿佛从未离开一般。
记忆中熟悉的声音语气,记忆中熟悉的危险气息,下意识地仰脸去看他飞扬眼角下那粒生得多情的泪痣,一抬眼就跌进了一双笑弯弯的眸里,如漆如墨,如刀似蜜,深不见底。
傲狠不由分说地将人揽到怀中,一手支着额角,一手轻轻点上书生被剑刺穿的左肩,“疼吗?”一副幸灾乐祸的轻快语调。
莫望不语,他也不在意,继续顾自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入朝拜官,飞黄腾达,除了这一记伤口满身恶名,你还换来什么?”
点在他肩头伤处的那只手忽然毫无预兆加大了力度,衣衫下霎时有鲜血迸出,撕裂之痛犹如刀割。
“为了那个季裴安,就这么值得?”垂眸向他的眼眸里依旧是含情脉脉地温柔神色,可惜再温柔的含笑语调也压不住那咬牙切齿的森森冷意。
他给的温存,从来都是伴着疼痛和伤口。
莫望攥紧了衣袖,本就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又白了几分,抬眸毫无波澜地迎上他怒气翻涌的眼,声音不大,牵线木偶般冷淡,“值得。”
恨不能捏碎书生骨头的指尖蓦得失了力,只轻飘飘两字便像被打散了浑身功力。两人之间只剩长久的静默着,便不用去看也知道自己此刻必是满眼冰冷阴翳。
温柔体贴向来不是他的本性呵。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因男人怒气而翻涌躁动的空气渐渐恢复了平静,傲狠唇边忽然扬起半分得意的笑意。低头吻上书生的眉心,而后将唇缓缓贴近他耳边,近得不能再近,“那你可知,你心心念念拿命护着的季裴安还有几年阳寿可活?”
果然,眼前的蠢书生瞬间便变了脸色。
极尽所能笑得残忍,才堪堪忍住心口仿佛千刀万剐的疼,瞪着通红的眼一字一句的告诉他:“你救不了他。”
惊愕、无措、失望、愤怒......太多情绪一起混杂在那张本该无悲无喜波澜不惊的脸上。望着书生对自己恨之入骨的眼神,一时竟不知该得意还是愤懑。
他就那么在乎那个人。
任他火烧姻缘簿还是强改天命,跳梁小丑一般洋洋得意,他还是只在乎那个人。
昔日一片火光中月老无奈的声音此刻又回响在耳畔:“你便是烧了我这整座姻缘殿又有何用,天命早已定下了......”
而当时自负轻狂扬长而去,认定了自己便是一方天地的神君,扭转乾坤尚不在话下,信什么天命?
含情脉脉的温柔笑意一丝一丝艰难地挂回脸上,重新将人揽进怀里,“你救不了他,可没关系,我说过,只要是你想要的,本君都能给你。”无限纵容的宠溺口吻极力掩去威胁,“只要你好好待在本君身边。”
伸手捂上书生的眼,至死都要那般高高在上,不让他看到自己满眼仓皇。颔首吻上他的唇,恨不得就这么将人生吞活剥了咽进肚里去。
他吻得温柔,莫望却只感觉到彻骨寒意,下意识地伸手推拒,却触到一片黏腻的温热湿意。呆呆地低头看去,只见傲狠左肩的素白锦衣上缓缓绽开一抹殷红血色,顺着锦缎的纹路蔓延开来,一片刺目的鲜血淋漓。
“这,这是......”无措地抬起手,怔怔地望向那双墨色的眸。
那人却仍对他笑,额头亲昵地抵着他的额头。唇瓣在亲吻中沾了血色,衬得那一双摄人心魄的幽深眼瞳越发如嗜血妖魔。
“季裴安舍得让你为他卖命,我可舍不得。”傲狠低声说。
“就你那区区几年寿命,给本君好好留着。”沾染着血污的冰凉手指抚上书生苍白的脸,留下一道斑驳血痕,话未说完,却是自己先失态得红了眼睛。
“......就算你愿意为他死,也得本君同意”喉咙间颤抖的声音不似幽幽威胁,却像是在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