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千里之途（中）

这便是神印，你且放心于人间蹚那些浑水，反正灵残本君替你补，灾祸本君替你劫。管你十几年后魂归何处，管你满心想着的是谁，本君不放手，谁都别想带你走。

莫望满身冷汗地从梦中醒来，半晌仍气喘吁吁惊魂未定。

——[你可知，你心心念念拿命护着的季裴安还有几年阳寿可活？]

——[你救不了他。]

——[可没关系，我说过，只要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只要你好好待在我身边。]

字字句句犹如诅咒萦绕在耳边，那人唇边款款深情的残忍笑意浮现在眼前，莫望霍得起身，胡乱一挥将桌上的东西尽数扫到了地上。呼吸粗重，无处安置的怒意翻涌，狼狈转身，无意间瞥到镜中发丝凌乱眼底猩红的自己，竟要比他还像个疯魔之人。

......

又说那年京城还有奇事一桩——相传成帝十年，京城南郊的竹林中一夜间平底而起朱楼庙宇，雕栏玉砌飞阁流丹。满朝都说是皇帝虔心祈愿的如天之德请来了救世神明。

当今圣上自小身子就不好，如今年纪大了，龙体愈发一日不如一日，常年缠绵病榻，渐渐痴迷上了蓬莱方术，整日命人于各处求丹问药，甚至专门搜集了一批江湖术士养在宫里做法祈福，增寿护体。这群江湖骗子虽无官职却深得器重，不但以天师尊称，有时甚至可左右官吏任免等军国大事，这在朝中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这回南岭出现了这么一个能“呼风唤雨”的能人，依照圣上的性子，定是要派朝廷大臣三跪九叩八抬大轿地请回宫供起来的。而宫里三番几次派人去寻，却从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是行至半途迷了路，就是竹林间忽起大雾。唯有随莫大人一同前去的那队人马有幸看到了那神殿的真面目，回来后各个都如痴如醉心驰神往，活像被妖精勾了心神。

有个一同回来的小官说：“那神殿远看起来，真是朱楼重檐云烟缭绕，飞阁流丹鹤鸣九翱，灯火通明一如传说中的蓬莱仙岛，连圣上住的皇宫同那比起来，都显得落魄了不少。”八壹中文網

散朝后手捧着官帽停轿围着他听故事的同僚们连连追问：“那里面呢？里面如何？远看都这般气势磅礴，里面想必更加不同凡响了？”

那小官却嗤道：“神仙的宫室，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说进就能进的，能在外面看看就不错了！倒是那神仙——”

于是再无暇计较那神殿里面如何，众人又是一阵惊呼，“神仙显灵了？那神仙做什么打扮？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同画像中的相比如何？”

小官眯眼回味起来，摇头晃脑啧啧感叹：“那日我只见那殿宇的如昼光辉中隐约远远走来一个人，便是迎着茫茫白光看不清面容，却也分辨的出那神仙头上戴一顶上极为夺目的凌云高冠，轩裳华胄威仪赫赫，绝不是人间可有。”

“后来呢？”

“后来，那白光渐渐散去，我们大伙儿回过神来才发现，那神仙连同那恢弘殿宇，竟一起消失不见了——”小官鬼头鬼脑地左右看看，忽而压低了声音，“连同神仙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位莫大人。”

几天后，那位同神仙一齐消失数日的莫大人再次重新出现在了朝堂中，还未等众人弄明白前因后果，便听得皇上身边的老太监吊着尖利的嗓子眉飞色舞地高声宣布：“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莫爱卿忠贞不渝，天地可鉴，赤诚之心，邀得神尊垂青；念其竹林仙境请天师有功，护江山无忧国运昌盛，特封其礼部尚书兼祭天太常，赏白银万两。”

满朝官员脸色大变，眼睁睁看着那居心叵测的妄佞奸臣泰然自若地轻掀袍摆，俯首恭恭敬敬地将脑门叩在地上，狼子野心天下皆知，偏偏还做得出好一副无欲无求不悲不喜的淡漠语调：“皇恩浩荡，微臣谢主隆恩。”

至此，汪相一派的根基愈发扎得深了，枝叶茂盛将这朝堂遮蔽得不见天日，活活把几个刚正不阿的年迈大臣气得呕出血来。

脾性暴烈的定远将军更是当庭指着汪相的鼻子破口大骂：“什么忠贞不渝，什么神尊垂青，呵，无端端一片荒凉竹林平地而起琼楼玉宇？那如今琼楼何在？玉宇何在？除了你汪相的人，谁都没见过那什么狗屁殿宇！偏偏那不知名的天师还只有你脚下的走狗请得来，谁还看不出你玩的是什么把戏？这分明是愚弄圣上欺君之罪！”

可惜渴望长生不死的老皇帝早已不辩忠奸，哪里还用旁人来骗。

再说那老皇帝亲自三步一叩首迎进宫的“神仙”，不见有几分能耐，架子却快要大过天。不住宫里特意建造的留仙阁，只住皇城根下那一处荒置许久的旧相府，且指名要新晋的户部尚书兼祭天太常亲自侍候。

成帝十二年，高风亮节民心所向的季大人被汪相及其党羽栽赃陷害，流放荒北。这朝中唯一的一股清流，也算干涸了。

成帝十三年，皇帝病重，不知何时就要羽化登仙，满朝官员几乎彻底分成了两派。一派拥的是三朝元老根基深厚的汪相，一派拥的是远离京城却手握兵权的淮王。

当今圣上共有手足四人，昌王前些年已经过世，宁王远在南安只知音律歌赋不问朝政，只有这位庶出的淮王正值壮年。说起来，这位淮王也是个苦命之人，因其生母身份卑贱而自幼不受宠，先帝在位时便一直奉命率兵戍守北方边境，兄长登基后对更是他有所忌惮，干脆就叫他远远地留在了边境兵荒马乱的荒漠之地。

而淮王虽远离皇城，这么多年却早已于北方各地都有了稳固的人脉，且手握兵权，蛰伏于淮北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京城这边。如今四位皇子尚且年幼，大家心知肚明，未来不久，若有一天陛下先汪潭一步羽化登天了，那位淮王难保不会跳出来横插一脚。这场皇权之争说白了，就是汪潭和淮王两人之间的博弈。若汪潭赢，太子顺利继位，他便是名副其实的摄政大臣四朝元老；若淮王继位，他汪潭就算想告老还乡，大抵也不会是个全尸。

草木掩映的庭院深深，九曲回廊别通幽径，朱门一层接着一层。眼下京城除过天子的宫城，最富丽堂皇的怕就是汪相的府邸，祖皇帝御赐的地，宫里匠人亲建的屋，权势之大恩宠之盛可见一斑。

烟波之上薄纱垂帘的湖心亭远离岸边，划船过去尚要耗时不少，四处一览无余的泱泱碧水，连鸟雀飞鹰都无藏身之处，既是赏景作诗的好地方，也是密谋谈话的好去处。

纱帘之后，孤亭之上，一桌二人相对而坐，比会晤友人多几许暗流汹涌，比敌人之间少几分锋芒相对。

“圣上向来是倚重您的，今日为何忽然诏淮王回京？”莫望恭敬道。

二人中间的矮桌上一方青铜小炉，炉细火煨着的茶壶腾起滚滚热气，发出“咕嘟嘟”的沸腾声音。这位历经三朝的铁腕宰相毕竟还是老了，动作不免带着僵硬的迟缓，拿起茶壶沏一杯茶在身前的小盏里，再托于一乌木长尺之上缓缓递到莫望面前。长尺这头的茶盏里斟满茶汤，长尺的另一头握在这位年迈老者手上，稍一摇晃就会洒出些许，而盏中的满盈的茶水直至被递到眼前，都未曾洒出半分，何等可怕的沉稳毅力。

汪相枯朽的暗淡眼仁一转不转地望着湖心亭外如同隔绝了人世的浩浩湖面，唯有一丝不熄的欲望在那双风烛残年的眼里发着微光：“呵呵，圣上年事高了，很多事他无力再管，不得不倚重我这个老头子，可他不是不精明呵，皇储之争中爬上来的人，这辈子便是睡觉也得多睁一只眼。”

汪潭如今在朝中的权利之大皇上不是没有察觉，只是无法而已。他戒备淮王，不代表他就不戒备汪潭。

“陛下是想警告我们？”

汪相摇头，“是试探。陛下不信任我们，可他更不信任淮王。朝廷需要我们，而王室需要淮王，现在将淮王提起来，无非是借淮王来掣咱们的肘，同时，也是用我们压制淮王。”

莫望点头，“学生明白了。”语气平静，无波无澜。

坐于他对面的老者目光地沉沉望向湖面之外红墙金瓦的皇宫，眸中压抑多年的欲望闪着隐隐精光，半晌又收回目光，再抬眸时便又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手捧茶杯如师长般同莫望关问闲谈起来。近日读了什么书？有何增进感悟？于那旧相府住得可还习惯否......两个于世于朝皆臭名远扬的祸世恶人，此时倒真像一对其乐融融的良师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