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断舍离（中）

京都到底要比青山脚下的临川繁华，虽已入夜，两侧街道集市却依旧灯红酒绿热闹非凡。欢声笑语伴着阵阵酒香从街边酒肆半开的镂花窗门中飘出，酒旗飘摇，琵琶不绝。再往前走一段，便到了一条贩卖衣冠首饰的金银坊，商户铺子鳞次栉比，店中绫罗绸缎、宝石珠钗样样都是时新的款式。

一进城门殷离便性急地拉扯着蛇妖的袖子催促他直奔皇宫。而身旁的蛇妖早已被街边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勾去了魂，沉沉的眸中一片暗金流光溢彩。

“别看了，走吧！你说好要带我去找父皇的！”殷离徒劳地拖着滕遇洋的袖子企图将人从金银铺子中拉扯出来，而可恶的蛇妖纹丝不动稳如泰山，一边兴致盎然地端详着手里工艺精巧的白鸟抱珠簪，一边用方才收入囊中的玉如意“当”地往他头上敲一记，气定神闲地懒懒道：“才被赶出家门多久便忘了自己家里的规矩？三更半夜硬闯皇门，你是要去行刺不成？”

此话一出，殷离果然老实了不少。缓缓松开缠着滕遇洋的手，耷拉着脑袋不声不响地站在原地，几乎要把失落二字写在脑门上。正难过着，忽觉身子一轻，却是蛇妖轻而易举地将他抱举到了臂弯里，手中不知何时又换了一支簪子，颇为认真地在他头上比划着，嘴里振振有词：“也不知这个年纪的孩童戴这样的合不合适？”

“合适——”话音刚落，耳边便传来老板娘一迭声的附和，“老爷真真好眼光，这只金簪可是我店里最新的样式，宫里的匠人亲手所制。这工艺这质地，讲究得不能再讲究！”不知已经从滕遇洋那里收了多少银两，敷粉涂脂的老板娘笑得花枝乱颤，一个劲的阿谀奉承，“且不说老爷将小公子养得这般标致，戴什么都合适，这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奴家这朝凤轩的宝贝绝对是最亮堂的，呵呵呵呵呵......”

总一身墨黑锦袍的蛇妖向来喜爱灿金的金饰，一遇到金冠金簪金元宝便迈不动腿，恨不能在老巢中垒一座金山每日趴在金子上睡觉。

被凡人恭维得浑身舒畅的蛇妖笑眯眯地看向殷离，“你可喜欢？”

“我......”殷离刚张了张嘴，还没看清那簪子是什么纹样，便听得那蛇妖顾自乐颠颠地爽快道：“都包起来。”

殷离：“......”

不过二三句，滕遇洋便将银子花去了大笔。隔壁铺子的掌柜见他出手阔绰，也探出头来脆生生地嚷嚷：“老爷来瞧瞧我家这只翡翠镶金九龙簪，全京城都都找不出第二支！”

当面儿便来抢生意，朝凤轩的老板娘登时不客气地打断，“老爷莫要听他胡说，什么全京城找不到第二只，不过是支翡翠簪子，哪里有那么稀罕？老爷可切莫被那奸商哄骗了......”

话音未落，便听四面铺子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还有我家的云锦！正正经经的扬州织造，最衬您的身份！”

“还有我家的绸缎！”

“我家的白瓷！”

“我家的胭脂！”

......后来干脆一窝蜂地涌进店里拖着拽着将人往自己的店里拉。朝凤轩的老板娘浮萍似的被越挤越远，七手八脚挤挤攘攘中挤破了头踩掉了鞋，顶着一头凌乱的发髻气得涨红了脸。

而蛇妖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一面儿如鱼得水地应承着各家各户举到鼻尖底下的绫罗珠宝瓷器胭脂，一面儿不动声色地抱起脚边被挤得脚不沾地的殷离，留下一群互相揪着头发吵吵嚷嚷的商家悄无声息地溜之大吉。

无论是在偏远的临川还是繁华的京城，挥金如土的蛇妖似乎总能引得满街商家鸡飞蛋打。

远远走出半条街，身后七嘴八舌的哄闹骂声才小了一些，滕遇洋一手抱着绫罗绸缎，一手牵着殷离，满袖子沉甸甸的金银首饰将袖摆坠得笔直，真可谓是买得“钵满盆满”。

反观滕遇洋的心满意足，殷离便显得一脸心事重重失魂落魄。

滕遇洋低头扫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答应带你见他自然就会做到，急什么？”

一听这话殷离立时来了精神，仰起脸来满眼期待，望向滕遇洋的澄澈眸子波光粼粼一闪一闪，急急追问道：“何时？明日？”

滕遇洋瞥他一眼，老神在在地拖长了声音：“凡事都要需等一个时机——”

“那......”

正说着，忽有一驾马车与他们擦肩，颜色虽不显眼，却是上等的轿面。而后，只见那轿子缓缓停在了二人面前不远处一户规模颇大的烟火铺前。马夫掀开轿帘，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扶着马夫的手缓缓步下轿子，玄端革带，正是朝中官员的打扮。

“李大人。”烟花铺中一名管事模样的人毕恭毕敬地上前躬身施礼，“何事劳大人这个时辰莅临小店？”

被唤作大人的老者笑得亲切，摆摆手道：“办完事碰巧路过你这里，便想着来问问祭天大典上所用烟花制得如何。出游赐福乃国之大事，万万耽误不得。”

“早就制好了，”管事之人笑说，“还有三天就是祭天大典，便是给小的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怠慢了。烟花就在城郊的库中放着，若大人有空，明日一早小的就带大人去看看，如何？”

“好啊。”

二人说笑着往店中走去。不远处滕遇洋似笑非笑地冲殷离眨眨眼睛，“时机这不就来了？”

殷国每三年一次祭天大典，一来皇室祭祖，感恩列祖列宗打下的万里江山；二来皇帝祭天，感恩诸神明佑这一方水土国泰民安；三来出游赐福，请神明出阁游街降福，受万民朝拜。

比过年还要隆重盛大。

不过说是请神，自然是请不来真正的神的，赐福一事只能由一国君主以天子之名代劳了。

殷离随蛇妖在城中连吃带逛了整整三天，终于等来了心心念念的祭天大典。大典当天，一大早城中便热闹了起来。午时未到，楼下神道两侧便已挤满了京都的百姓，其中大多人天还未亮便已站在了这里，只为占一个离神道近些的位置，多沾些神赐的福气。大典开始，皇城南北主街人山人海，华盖开道锣鼓当先，后面紧跟着的便是皇家乐师，吹锣打鼓钟磬管弦好不热闹。仪仗之后，手捧花篮金童玉女坐着马车缓缓而来，挥手扬起

漫天花瓣洋洋洒洒，为神明开道。第一轮过街的神明并非皇帝，而是一尊尊自皇家宗庙请出的金像。置于八人抬着的金辇上缓缓而来，有的怒目圆睁手挥板斧；有的面目慈善一柄拂尘；或披甲仗剑；或纱衣坐莲。虽说都是殷国历代羽化而去的君主，却快要比庙里玉皇大帝的神像还要威武。

滕遇洋执一杯殷国特有的竹叶酒坐在高楼之上，垂眸望着楼下人山人海，满眼置身事外的漠然，外加三分看热闹的嘲讽。说什么感谢上苍，感谢诸位神明保佑，呵呵，其实不过是三界众生各自的命数。龙王布几点雨，今年是丰还是旱，赐福还是降灾，寿长还是寿短......不过都是天上的星君掐指捻诀算来的天命。虽不乏有神偶尔闲得无聊，愿动动金手指做些“为善良的樵夫寻回斧子”之类的小事，但绝大部分神明是不会插手人间之事，擅改人间命数的。否则今天你扶起一方君主，明天我成就一方霸王，这人间怕是早就大乱了。

和事不关己悠闲吃酒的滕遇洋不同，殷离自始至终神情凝重。点心不吃了，最爱的糖水不喝了，人声未浓时便趴在滕遇洋手边雕栏上一动不动，目不转地望着楼下缓缓行过华丽队伍，紧张得渗出满手津津冷汗。

快到午时，出游赐福的长长仪仗才远远而来，缓慢地行经殷离所在的高楼之下。灿灿金像之后，乐声远去，满城百姓忽然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整个神道寂静无声，只闻簌簌冰冷诡异的铁链声。

一群身披白袍面染黑漆，如画像中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似的人沉默地于仪仗之后缓缓走来。这些人面部漆满了黑色涂料，只能隐约看到点点白色眼仁。各个神情凝重肃穆，愈发显得诡异可怖。在这个似人似鬼的队伍中，有人手脚皆束着沉重枷锁，有人颈上悬挂着白绫，有人手执三叉戟三五成群地以铁链拖拽着一个伤痕累累的白面厉鬼，场面森然犹如冥府洞开百鬼夜行。但其实这些也都是活人扮演的罢了，人称十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