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敛显然是从出游队伍中偷溜出来的，时间紧迫，来不及同殷离解释自己为何会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沦为十罪十恶。殷敛神色紧张地抬头望了望四周，用力握着殷离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快速而低声道：“阿离，听着，无论是谁带你来的，回去，离开这里，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了......”尽管因为紧张而话不成句，却还是尽量冷静地仔细地叮嘱着。

然而认出他之后，像是终于找到了熟悉亲近的人，殷离满心委屈绝望轰然溃堤，忽然再也无法忍受似的攥着他衣袖大哭起来。

“皇兄我不是妖怪，我......我不是妖怪，父皇是被人哄骗了，我不是妖怪......”

眼前一身伤痕的孩子泪如雨下哭得那么绝望，就连殷敛听着也霎时红了眼眶。心酸得几乎要喘不过气，只能抱着他连连低声道，“哥哥知道，哥哥知道......”

明明自己也是个大不了殷离几岁的少年，尽管眼眶通红声音哽咽，却还是能在这般情景下立马冷静下来，捧着殷离的脸以一种超乎年龄的深沉的语气叮嘱道：“......阿离你听我说，你还小，很多事你还不明白，现在你只需知道一件事——”

许是被他严肃的神情吓到，殷离总算是勉强止住了抽噎，睁着湿漉漉的眼睛一转不转地望着他。

被他唤作皇兄的少年双手有些颤抖，深吸了一口气才一字一句地沉声道：“哥哥知道你不是妖怪，父皇也知道你不是妖怪，天师丞相满朝官员......他们都知道你不是妖怪。”

殷离怔怔望着他满是怜悯的眼睛，眼泪无声滑落眼眶，仿佛已经忘了哭泣。

“那......为何......父皇要赶我走？”殷离不懂地看着他。

殷敛定定望着他的眼睛，脸上一抹似笑非笑的奚落和悲凉，“他只是想要赶你走。”

满脸泪痕纵横交错在殷离的小脸上，他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少年，似是不明白，又像是不愿相信。

城楼再次传来一声钟响，古老浑厚，冰冷森严，振聋发聩。神道那边远远传来百姓的欢呼拜谒，殷敛回头望了望，最后替他擦了擦腮边的眼泪，拿起立在墙边的铁制刀戟，匆匆起身道：“快走吧，别让任何人发现你回来，否则......”

否则这一次，就不是赶你走这么简单。

话未说完，殷敛转身离开，背影很快湮没于南北大道的人海之中。殷离还呆呆地坐在巷子的角落里，满城鼓乐齐鸣人声鼎沸，传入耳中如同虚幻。

不知过了多久，神道附近的人群已随出游的仪仗队伍缓缓移去了别处，空留满地碾做泥泞的花瓣金屑。纵横交错的巷子街道处处空无一人。独自呆坐了一会儿，殷离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手掌渗出的血珠滴滴坠在地上。若换了平时恐怕早都觉得疼痛难忍，此时却仿佛没有知觉。

行尸走肉般的回到最初所在的酒楼，楼中同样一片冷清空荡，连跑堂的小二都追去看热闹了，但愿沾些神赐的福气。

一身狼狈地沿楼梯走上二层的望台，殷离脚步顿了顿。目光所及之处，黑袍金冠的蛇妖依旧独自坐在雕栏前，任楼下锣鼓喧天亦或曲终人散，他只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自己的酒，冰冷的暗金竖瞳融不进凡间的热闹萧瑟喜怒悲欢。

听见声响，滕遇洋掀起眼皮视线懒懒扫了过来。

尽管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局，但看到这般狼狈的殷离时蛇妖还是没忍住倏地皱起了眉，仿佛在说：怎么又搞成这副样子？

不过很快便又舒展开，像是一切都在他预料中一般，带着嘲讽无谓地冷哼，“这回你总甘心了？”

殷离站在原地没有说话，红肿的眼睛，满脸的泪痕，摔得血流的膝盖和掌心，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脑门......脖子上缠绕的层层白布之下还有前不久傲狠那疯子留下的浅浅割痕。八壹中文網

看着眼前这副惨状的小孩儿，连向来事事漠不关心的蛇妖都不禁捏着酒杯开始反省自己——好好一个孩子，怎么总给养成这副德行？

正思考着，殷离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旁，抬起小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没什么语气地哑声道：“回青山吧。”稚气的声音因用力嘶喊而变的沙哑难听。

蛇妖愣了愣，满腹嘲讽之言皆湮没在了肚里，半晌，若无其事地点头，“好。”

牵着蛇妖的衣袖踏上云端，身如飞羽越升越高，整座京城在脚下渐渐变成一小块。殷离最后看了一眼脚下小到模糊不清的城阙宫宇，神情空洞漠然。

那天之后，总是想家的小王爷再没有提过远在青山千里之外的京城，再没有说过半句想家的话。

轻握着滕遇洋冰凉的手，猎猎衣摆被风吹向身后，吹得前尘梦醒，吹散往事如烟。人间诸人诸事从今往后和他再无关联，世间只有眼前这只没有温度的手与他有关。故而不禁攥的更紧了些。

回到罹山，回到罹山半山腰的罹王府，从前两人三餐平淡如水的日子又回来了。蛇妖照旧是那个手捧书卷整日懒散吃酒的蛇妖，殷离照旧是那个摸鱼捉鸟自娱自乐的殷离。当然了，这闲适安逸美如画卷的罹山闲居是滕遇洋眼中的，在土地看来，这偌大一个罹王府里终年只有他们二人却也能过得这般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也实在是个奇迹......

虽然殷离自己没觉得，但放在任何旁人眼里，都会觉得这人间锦衣玉食的小王爷自打来了这罹山，日子过得可以说是九死一生。那自由散漫没有德行蛇妖虽然是管吃管穿的，可到底没有“为人父母”的耐心细致，平日里吃穿用度皆按自己喜欢的来，有时闲得没事儿，还总爱捉弄殷离，下手又没轻重，一不留神就把人折腾得奄奄一息了。

冬来下了满庭院的雪，蛇妖披一件兽皮守在火炉边温酒，望得门外庭院中穿得圆滚滚的殷离正独自堆雪人，一时兴起也加入了进去。最开始本是十分温馨和谐的，谁料后来蛇妖突发奇想，把殷离一起堆进了雪人里。小孩子无知，嘻嘻哈哈地跟着他胡闹，结果当晚就发起了高烧，直烧得神志不清昏迷不醒蛇妖才惊觉不对，抱起人就往土地家跑。

初夏有个好天气，蛇妖难得没窝在屋子里打盹，决定带殷离去踏青。沿着山间小径一路往林中走，光影斑驳花开满地，涓涓泉水林深鹿鸣，本也该极为和乐欢欣。谁料行至半路，殷离忽然拾起一朵颜色鲜艳的蘑菇，天真地高高举起问滕遇洋：“这个可不可以吃？”

蛇妖嘴角含笑，漫不经心地随口胡诌说：“你尝尝不就知道了，或许是甜的呢？”于是半个时辰后，蛇妖抱着口吐白沫的殷离再次往土地家跑。

这样的事儿呀每月大抵都要发生个三四回，简直快要将土地祠的门槛踏平了去。嗯？为什么要往土地家跑？因为土地飞升之前，便是人间一位赫赫有名的赤脚郎中呵。

散仙本就权少事多，土地一大早刚任劳任怨挨家挨户地散完福祉，正要沏壶茶坐在自家院里享受一下难得清闲的午休时光，便看见远处一抹高冠入云华光隐隐的玄色身影直奔自家院门而来了。尚未等他放下茶杯认命地起身作揖，那金簪黑袍怀抱可怜孩童的无良神君便已踏过院门居高临下地立到他面前了。

“又病了，你就不能一次将人医好了么？”来人不耐烦地微蹙着眉，毫无愧色地指责道。

土地低头看看自己杯中尚冒着热气一口未尝的新茶，突然有一种干脆剔骨辞仙回凡间种地的想法。真真是神仙难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