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再遇临川

蜷在滕遇洋怀里的孩童紧闭着眼，苍白的小脸泛着病色的酡红，昏睡中仍紧紧地攥着滕遇洋的前襟。

土地淡定地上前给人把了把脉，“若我没记错，这是他本月第三回这副半死不活的德行了。”土地斜睨着滕遇洋认真道，“你若养腻歪了，便把人扔下山去，不出三日自有阎王的小鬼来收他，何苦这般折磨人呢？”

滕遇洋：“......”

土地手指搭在殷离腕子上神情肃穆地诊了半天，一言不发，等得滕遇洋都有些急了，问道：“这回又是什么原因？”

土地默默收回手指，“吃多了，积食。”

滕遇洋：“......”

三天后，仙界各大山主百年一度的法会。灵郡西山山主肩上落着三头青鸟，可吐人语可喷赤炎；梵嘉东山山主脚边卧着寒渊雪豹，能咬断玄铁掌劈矮山；临川罹山山主滕遇洋是带着殷离去的，一时之间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俩身上......而殷离此刻浑然不觉，正专心致志地从滕遇洋袖子里翻糖吃。

“额......”蛇妖淡定的放下酒杯，一本正经道，“我这个是人间品种，特点是易病，要好生伺候着。”

众山主：“......”

——回想起百年前种种，蛇妖有些失神。彼时青山绿水黛瓦白墙，夏日摇扇烹茶，冬来煨火煮酒，于屋里闲闲翻书时偶尔掀起眼皮望一眼门外，总能看到一个糯米团子似的小人儿于院里安静玩耍。或手执风铃，或牵着纸鸢。玩饿了便小跑进来扯扯他垂在椅下的衣角，理直气壮地说：“中午烧鱼还是烧鸡？”琉璃般的中清晰的映出他暗金的眼。

凡人的时间太短，于他们而言百年尚不过弹指一挥间，于凡人来说，一生却还不够一个百年。彼时土地也曾对他说：“你若想把人留在身边，直接赐他一个长生不老之躯不就好了？对你来说又不是难事。”

是不是难事。罹山之主，娲皇之后，洋水之上受菩萨点化的烛九神君。呵，来路再粗鄙，到底也是个神君，脱胎换骨赐凡人一个长生不老之躯并不难。

可长生不老又有何稀罕？他终归是个凡人，不会仙术，没有妖力，空有一个长生不老之躯，去挨千年孤寂。或许起初还会觉得稀奇，可千年又千年，看过的太多，世间便再无什么能让人觉得欢喜。到了那时，这长生不老之躯就不知是惩罚还是赏赐。

所以他自始至终没有给过殷离长生不老，只看着满地乱滚的糯米团子转眼长成了纤细的少年，有了初露锋芒的清秀眉眼。能陪他饮酒，陪他博弈，黑亮的眸子却还是如儿时那般。

就是这么一个日日朝夕相对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他却还是不知道他是何时变的，不知何时那双浓墨一般化不开的黑亮眸子了何时变得冰冷阴翳，偏执乖戾。

滕遇洋兀自坐在客栈最高处的雕栏边，手边的酒壶早已空了。思绪散漫，断断续续，回想的皆是三百年前。

“遇洋兄，在想什么？”身后一个透着天真的轻快声音拉回了思绪。滕遇洋回头，果然是阿柒那张单纯如白纸一般不掺阴霾的笑脸。

“想一个故人。”滕遇洋淡道。

“哦！便是你进城时说想要寻寻的那位故人？”阿柒还没忘，那日滕遇洋方一进城便被他堵在了城门前，当时看他衣着相貌皆是不凡，谁都当他是京都来的达官贵人。

“正是。”滕遇洋意兴阑珊地淡淡道。

阿柒在他身边坐下，问客栈的小二又要了一壶浊酒，十分不见外地拿起滕遇洋用过的筷子吃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边吃边道：“如此念念不忘，是知己还是红颜？”

蛇妖平如直线的嘴角没有如往常那般扯起斯文的弧度，面无表情地道一句：“是仇家。”

波澜无惊平淡如水的语气，有几分心如死灰，却真真听不出有半分恨意在里面。

阿柒嚼着小鱼干道，若有所思道：“遇洋兄这般落寞，看来你的仇家已不在此处了？”

恰逢此时小二端了温好的浊酒来，阿柒取过两只粗瓷酒碗，给自己和滕遇洋各倒一碗。正要说什么，便听滕遇洋平静道：“你不是说他已走火入魔天雷轰顶了么。”

“咳、咳咳......”阿柒被口中尚未咽下的小鱼干呛了个半死，夸张地咳嗽了起来。边咳边诧异地瞪着滕遇洋，直咳红了一张脸道：“你、咳咳咳......你说的仇家便是我师父？”

滕遇洋亲切地递来一杯茶，抬手帮他拍了拍背。

过了好一会儿，阿柒才终于顺过气来，擦擦嘴角看着他惊讶道：“你同我师父之间，究竟有何过节？”

滕遇洋听后却扯了扯嘴角，“这有何稀奇？你师父那个人，仇家难道还少不成？”语气凉薄，却又难掩熟悉。

“......”阿柒不说话了，想必是被他一语中的。

正沉默着，却是滕遇洋顾自取过阿柒为他倒的酒送到唇边呷了一小口，话锋一转道：“你师父他......待你可好？”

阿柒顿了顿，仰起头来甜甜笑道：“不好。”

“他虐待你？”滕遇洋有些诧异地挑眉。

阿柒单纯的近乎愚蠢的脸上却难得闪过一丝狡黠，也端起碗喝一大口酒，小孩似的冲他眨眨眼，“你猜。”

滕遇洋浅浅一笑，“他便是再作恶多端，也不至于对你做些什么。”

阿柒也笑，垂下眼安静地低头吃酒，直将一大碗浊酒喝了个干净，才道：“你很了解他？”

“我以为我很了解他。”

小医仙不胜酒力，只一碗浊酒下肚脸颊上便腾起了一层霞色，澄澈乌黑的眸子雾气迷蒙，两手捧着微微发烫的脸颊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忽然转头望向滕遇洋，带着水光的眸子清澈见底。

没心没肺地露齿一笑，重起了话头痴痴道：“那往后，遇洋兄打算往何处去？想做些什么？”

滕遇洋把玩酒壶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落在壶中酒液映出的那张迷茫的面容上。往何处去？去做些什么？

他一下山便一心只想要寻那狼崽子报仇，却从未想过若那人已死，自己该做些什么。

思索半晌，滕遇洋实话实说：“尚未想过。或四处云游，或就在这临川住下来。”

也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傻子忽然显得有些开心起来。波光粼粼的眸子小狗似的望着他，期许道：“那等遇洋兄决定了，可否带着我一起？这些年一直独自行走江湖，总觉得有些孤寂，往后若能和遇洋兄一起做个伴，便是再好不过了。”

蛇妖没有立即答应，亦没说行或不行，只问道：“你想去哪里？”

傻子露出一排白牙，弯起月牙似的眼睛笑得开怀，“只要是和遇洋兄一起，哪里都可以。”

看着阿柒毫无城府的笑脸，滕遇洋也不自知地扬了扬嘴角。明明是张从未见过的面容，却总觉得又几分熟悉。也罢，凡人而已，左右不过几十年，就当带在身边做个备用粮，以备不时之需。

酒足饭饱，午后的太阳大大咧咧地洒了满城，连吹来的风都灼热得烫人。不知疲倦地聒噪知了躲在树荫中鸣叫，直叫得人眼皮发沉昏昏欲睡。店里客人无多，忙活了一早上的小二也趴在柜上打起了盹儿。阿柒打个饱嗝，站起来猫似的用力伸了个懒腰，道：“城里闷热，遇洋兄要不要同我去城郊的林中歇歇？那里可是个乘阴避暑的好地方。”

“也好。”滕遇洋没有拒绝，起身随他往城外的树林走去。

出了城门，沿宽阔的官道行短短几里，拐下一条路旁的小径，不一会儿便来到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之中。

林中枝叶茂密，一汪泉水涓涓流淌做小小一潭，夏日的闷热之气顿时少了大半。泉水清凉，竹叶清香，小医仙步伐轻快地奔到溪边一块平坦的巨石上躺下身来，伸手拍拍身边的位置，招呼滕遇洋道：“遇洋兄，躺到这边来！”

石头很大，刚好够两个男子并排躺下，阳光穿过层层茂密的竹叶，在石头上只留下星星点点跃动的光斑。小医仙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点心放进嘴中，又递给滕遇洋一半。八壹中文網

“不必了。”蛇妖谢绝，“小孩子才喜欢这些甜得噎人的玩意。”

阿柒笑笑，将剩下半个也扔进自己嘴中，吃得有滋有味，“那我便是头发花白走不动路了也要当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