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江南第一歌伎（下）

凄凄雨夜里险些一夜白头，却又反倒比从前清醒万分。她要活下去。

以是一夜之间如同换了一个人，脸上堆最谄媚的笑，口中吐最卑贱的言，伺候最难伺候的主儿，没有半分抱怨，使尽浑身解数。于是江南两岸的富家公子之间，便又流传出了这样的话——“从前那个自恃清高号称绝不侍夜的阮茉莉知道么？呵呵，听说现在只要给钱，没有她做不来的，放眼整个江南，都再找不出比她浪的！”八壹中文網

“是么？呵，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她当时就从了小爷，哪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当真卑贱。”

她自然知道这些人背后是如何看她的。呵，没错，做不了“江南第一歌伎”，却还能做一个茶余饭后的笑料供他们消遣。谁不想花几两银子看看“神女”是如何落下神坛？当初不拿正眼瞧他们的矜傲歌伎现在是如何伏在脚边摇尾乞怜？

时过境迁往事如烟，彼时践踏嘲讽的人早已化作尘泥三百年，唯独她有容颜依旧。

所以眼下再说起往事已可以无谓地笑开，伸手挽袖再给滕遇洋添一杯茶，忍不住再度从袖子里摸出那柄银制的手镜子端详自己依旧美艳的侧脸，幽幽道：“可你知道么，没有谁比失了新鲜的女人色衰得更快。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呵——”

是了，即便如此，不过短短两年，江南还是没有她容身之处了。不会有人愿意永远花钱去看一个已过气的歌伎的笑话，因为永远有新的年华正好的美人正抱着琵琶于纱帘后浅吟低唱，冠着各种各样引人心驰神往的响亮名号——“江南第一美人”“烟州第一舞姬”“凡间落月仙子”......单单是这些层出不穷的名头，便足以让那些向来好彼此攀比的富家公子争相奉上珍珠玉饰黄金白银。

而年老色衰又无人赎身的歌伎大抵都是同一个结局——终有一日被楼里的嬷嬷赶出歌楼，拿着仅有的几两碎银和一包袱旧衣，或病死街头，或郁郁而终。

自小看了太多前人的结局，她便早早留了个心眼，偷偷留下了从前一些官宦老爷送她的珍珠玉坠。于是后来才能靠着这些盘缠一路舟车劳顿风雨颠簸地来了这无人认识的偏远临川，搭上毕生积蓄开了这间买金银首饰的小店。

起初生意是不错，有人看她风韵犹存常来光顾，可越往后，便越寥落了。

“人总归都是爱新鲜，新买的衣裳，新纳的侧房，新开的店面......而我老了，初来这临川我便已二十三四岁，再过几年，便是连给人家做妾室都不配。”她幽幽笑道，“这间店呀，也会老，街上新开的铺子每年都有，新铺子的老板娘更水灵漂亮，管你这店里的东西好不好，人家喜欢的都是新鲜。”

“所以......”滕遇洋微眯起眼，暗金的眸子忽明忽暗，“他许了你长生不死容颜永驻？”

老板娘颇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讶异他如何会知道。不过很快便又释然，谁知道这男人是神是鬼？是魔是妖？过了三百年都无甚变化，知道再多又有何稀奇。

“不错，”她点了点头，“他给了我他的血，说只要喝了这个，便能青春焕发，容颜永驻。只不过每到晦月......”说到这儿她有些怪异地顿了顿，似是多少有些难以启齿，没有接着说下去。

还是滕遇洋替她道：“只不过每到晦月，你便需诱骗一壮年男子，食其血肉。”

老板娘点了点头，暗中偷偷拿余光瞥了眼身边这个身份不明奇怪的男人，忽然发现这人一直漫不经心的眼神不知何时变得幽深冰冷。

老板娘额角渐渐渗出几颗冷汗，左手悄悄探进袖里，警惕地握住了藏在袖中短剑。半晌不敢开口言语。

而这个奇怪的男人却自始至终连视线都未曾扫来，仿佛已经将她看穿一般，漠然道：“我不是天界派来的降魔使者，你大可不必紧张。”

“......魔？”她微微睁大了眼。

滕遇洋哼笑，“不然你当他的血，为何会有容颜永驻长生不死之效？”

老板娘顿了顿，似有一瞬短暂失神般定定望着他。不过很快便再次整理好表情转脸笑开，无谓道：“呵呵，这么说，我也是魔了？”

滕遇洋唇边却绽开一抹嘲讽笑意，“你？你可不是。你不过是一具残留于世的躯壳，靠魔的血和凡人精气维持人形。每到晦月是魔最虚弱的时候，你喝了他的血，自然也受此影响而已。”

像是没兴趣再纠缠于她是何物的问题，不等她开口，男人便漠然道：“那他从你这里拿了什么？总不会是那顶九钗累丝金凤冠？”

老板娘似是被他逗乐了，转头嗤笑一声，道：“老爷说笑，那顶冠不是还好端端地在我店里摆着么？”说罢，亲密地凑近滕遇洋耳边压低了声音，“他问我要的，是一张脸。”

滕遇洋递到嘴边的茶杯顿了顿，抬眸看向她，“脸？”

“没错，脸。”老板娘冲他眨了眨眼睛，一字一句道：“老爷有所不知，奴家最拿手的手艺，其实不是制这些金钗银饰，而是......易容之术。”

看着滕遇洋一闪而过的空白神情，她又掩唇咯咯笑了，“呵呵，看来您的消息，可不如那位小少爷灵通。”

烟花之地长大的女子，本就常年与胭脂水粉打交道，最是在意容貌。时间久了，人人都会些画皮的工夫。更何况，她曾是为了苟活无所不用其极的江南第一歌伎。

滕遇洋扯起一边嘴角，“为了容颜永驻，你倒研究了不少旁门左道之术。”

老板娘的表情中透出几分的得意来，“我的手艺可与旁人那些涂脂抹粉的小伎俩不不同，世间千千万万张脸，只要您要，没有我做不来的。且旁人看了，只会以为你天生就是这副模样，绝无露馅儿的可能。”

“他为何要易容？”滕遇洋问。

这问题倒确实难住她了，“具体我也不知。我只记得三百年前，正当我这店里生意最寥落的时候，他来了。那晚下着大雨，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老板娘尽量平静地吞咽了一下，至今心有余悸，道：“......他满眼猩红，身上有很重的血腥气，大雨也刷不去。然后他拿出一卷画像，说让我将画像中的那张脸换给他，作为交换，他能赐我我容颜永驻长生不死。”

滕遇洋静默无言。他想，他大概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了。

三百年前，一身血腥。想必是那小狼崽子刚将他封印于五行峰，下山大开杀戒之后。只是既然他三百年前就已成魔，阿柒又为何说他几年前才走火入魔天雷轰顶而亡？易容换面尚可理解为是为了躲避天兵追捕......

正想着，城楼之上晨钟擂响，金银阁门外的街道上渐渐热闹起来，人声渐浓，车马阵阵。愈发显得这阁中清冷寂静，死气沉沉。

那一声钟鸣如同醍醐灌顶，滕遇洋嘴角缓缓漾出一抹冷笑，“......他果然没死。”

都说祸害遗千年呵，那个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小狼崽子又怎会这么轻易就灰飞烟灭？

听了他的喃喃自语，老板娘脸上也显现出一分讶异好笑的神色来，“死？他怎么会死，数日前他还来过这里要我再次帮他变换相貌来着。”

“......你说什么？”滕遇洋沉在墨黑眼底的灿金瞳仁猛地一震，猛地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老板娘似乎被他暗金的竖瞳吓到了，惊惧地起身想要挣脱，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现在易容成了什么样子？”滕遇洋寒声道。

“他、他......”她知道不该说，可望着那双暗金的竖瞳却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威压，身体几乎不受控制，嘴唇颤抖道，“是，是一个眉目清——”

话没说完，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滕遇洋身后。像是看到了什么更为可怖的事物，她猛地睁大了眼，连瞳仁中都刻满了绝望和恐惧。

下一秒，什么锋利的东西带着一道红光从他身后袭来。滕遇洋拉过老板娘侧身一避躲了过去，抬眸望去只看到珠帘之后一闪而过一个魔气萦绕的模糊身影。滕遇洋想都没想就要抬脚追去，却忽然听到身后又是[咻]的一道利刃破开空气的尖锐之声。

转身看去，只见一根锋利的金簪已经洞穿了老板娘的心口，黑色的烟雾源源不断地从她心口的那个窟窿流窜出来。让她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血肉的人皮般干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