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遇洋平静地转过身,自然地勾唇,“自然是看些金银首饰。”
老板娘从柜后迈着碎步相迎出来,手执一柄团扇,依旧是当年那般热切逢迎的笑脸,“一看老爷就是懂行之人,要看金银首饰,来我这金玉阁最是没错了。”
说罢随手拈起一根镶金玉簪递到滕遇洋眼前,“老爷看看这支,最合您的气质。”八壹中文網
滕遇洋看了眼她递来的簪子,随即便笑了,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感慨,“从前,你递给我的也是这支。”
只是那时他嫌这支太素了些,拿了另一支更富丽堂皇的。
老板娘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团扇半掩朱唇,这才细细端详起滕遇洋的脸来,“怪道老爷一进门的时候,奴家就觉得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
滕遇洋笑,“就是在这儿。”一样的人,一样的店,一样的位置,一样的簪子。
“何时?”老板娘蛾眉微蹙,满脸真心实意的疑惑,她是当真不记得。
“三百年前。”
滕遇洋语气平常的淡淡一句,却让她瞳仁微颤,手中的团扇直直落在了地上。老板娘惊惶地往后连退了几步,神色大变仿佛天崩地裂。
“你是何人?”方才谄媚热络的语调霎时冷了下来,警惕地瞪着眼前墨色衣袍的诡异男人,额间渐渐映出一抹朱红来。
滕遇洋笑了,若无其事地放下簪子,低头去看另一枚金扳指,“能活三百年,怎么会是人?”
她当然知他不是凡人,只是这人既不是神,也不似魔,身上既无妖气,也无厉鬼的森森寒意......
对她的敌意和戒备视而不见,滕遇洋反倒同她聊了起来,“你又如何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额间那一抹朱红浮现,她千娇百媚的眸子便也似染了血一般。红唇赤瞳,与魔无二。
滕遇洋一步步靠近,她便一步步向后退去,撞倒了青瓷瓶,碰掉了玉发钗,散了一头精心梳起的流云髻。
“与你无关。”被逼到退无可退,困兽一般露出满口森森利齿冷声道。
滕遇洋笑了,唇角先是扬起,而后又慢慢落了下去,暗金的翻涌的竖瞳里像是凝了寒冰,只对视一眼便令人胆寒。
“怎会与我无关,你身上有他的气息。”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
“他?我不懂你在......”老板娘微蹙着眉,说着却忽然一顿,殷红的眸子渐渐放大,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
“你......”她愣怔地盯着眼前的男人,先是错愕,而后是震惊,再然后,苍白的脸上竟一丝一丝地漾出了扭曲的笑来。
“呵......呵呵呵......原,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她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大,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最终放声大笑起来,“原来竟是你!我想起来你是谁了。真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哈哈哈哈哈......”
“难为你还能想起来。”滕遇洋也笑望着她,
像是忽然没了戒备,老板娘额间的朱红印记和眸中血色一齐渐渐地消退了下去。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团扇,又变回了那副八面玲珑伶牙俐齿的笑模样。
“你若不提他,恐怕再过半个时辰我也想不起来你是谁。”她弯起了眉眼咯咯笑道,“我记得的,三百年前,便是你最初将他带来我这铺子里。”
说着,她波光流转的眸子意有所指地望向了大堂中央最显眼的位置——那顶熠熠生辉的九钗累丝镶宝金凤冠。
若有所思地眯起眼,团扇一下下地点在朱唇上,“......那时他才那么大一点儿,坐在你怀里搂着你的脖子说想要那顶凤冠,红唇齿白的模样,活像个糯米团子。”
呵,可谁又能想到那么一个奶声奶气的漂亮孩子,后来会变成那副比厉鬼还狰狞的可怖模样?
滕遇洋也望着那顶火红的凤冠,没什么语气地问道,“后来呢?”
“后来?”老板娘收回目光,挑了挑眉,“后来的事,您也知道的。三百年前,您可算是我这店里的老主顾了。”
她碎步移到墙边一面供客人照面的铜镜前,拈起纤纤玉指细细抚着自己平滑的眼尾,语气悠然,“......我是个凡人,凡人易老,记性也不好,若是放在三百年前,我定不会认不出您是谁——”说罢微微转过头来,涂着一抹绯红的眼角含笑瞥向滕遇洋,尽是魅惑狡黠,“可如今三百年过去了,许多事,奴家便是想记也再记不清。”
滕遇洋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我是说在那后来之事,你如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变成这副模样?”老板娘故作惊讶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缓缓弯下了眼,笑道,“该是这副模样分毫没变才对。”
“拜他所赐?”滕遇洋道。
老板娘自然该知道他所说的“他”是谁。掩唇一笑,话说得暧昧:“他与我所需,我与他所需,我们是互惠互利。”
“我想不到他有何能给你,也想不到他有何能有求于你。”滕遇洋冷淡地勾唇。
“起初我也想不到,更何况,还是他先找上门来。”老板娘牵着他的衣袖邀他在茶台边坐下。
香几上熏炉仍旧青烟渺渺,煮一壶茶,似是要与他细细叙来。
“三百年前,您常来我这店里,身边总带着那个那个孩子。起初我只当你们是一对寻常父子,后来,才渐渐觉出有些奇异之处来。”
“哦?有何奇异之处?”滕遇洋呷一口她递来的茶,笑问道。
老板娘狡黠地笑笑,“要知道,我们生意之人,是最留意主顾的身份姓名的。若没点儿灵通消息,如何能在这江湖上站住脚来?老爷您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留意了,看您的衣着打扮谈吐气质便知您必不是寻常百姓,可临川就这么大一点儿,从未听说新来了什么官宦老爷,富商巨贾。所以那时,我只当您是别处来的老爷,碰巧路过此地。”
滕遇洋不咸不淡的点了点头。也是,彼时随意来去,有心之人稍作留意,就能发现怪异之处来。
老板娘从袖中摸出一柄银制的手镜,对镜理了理满头首饰,又道:“可后来,您三五不时就会出现在店里,身后无车马侍从,身上无行囊包袱,似是饭后随意出门闲逛一般。可随手一掷就是上百两的银子,呵呵,临川偏远,最近的县城距离此地也要八百余里,岂是三五日就可来回的?自那时起,我便猜到,您恐怕不是‘常人’。”
滕遇洋笑,“你就不怕我是什么山精鬼魅?”
老板娘也笑了起来,神情洒脱,“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又是一身风尘落在江湖的女子,本就过得了今日没明日。管你是是妖是魔是人是鬼?只要兜里有银子,谁的生意我都照做不误。”
她曾是扬州歌伎,五岁入楼,六岁学艺,十三岁一曲琵琶名震江南,红极一时可卖得杯酒千金。爱慕她的男子怕是能从城北一路排到城南。
而那时持宠而娇惯得性子傲岸,轻易不露一笑,茜纱之后弹一曲琵琶便是给足了面子,更休提谄媚逢迎陪酒言欢,以是那时江南两岸的富家子弟之间都流传着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赌约——“若谁能吃到江南头牌阮茉莉亲手递来的一杯酒,便能使我们兄弟几个齐叫一声大哥了!”
可彼时不懂月盈则亏,过刚易折,正值大好的年华,从未想过以后如何。风尘之地本就易生是非,一家独大便更易招人嫉恨。都是烟花之地的薄命人,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谁又不比谁心狠?终有一日,被身边最信赖的姐妹合心算计,铁杵之下碾断了手指,自此再弹不了琵琶,如何做得了歌伎?
江南再无阮茉莉。
可那里毕竟是灯红酒绿的江南呵,多得的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富贾老爷,多得是一掷千金买人笑的风流公子,就算没有阮茉莉,还有下一个杯酒值千金的“第一歌伎”。
集于一身的万千恩宠顷刻散尽,当初手捧缠头追在她红袖裙后相邀一曲的公子们再不见踪影,才看清浮华散去后自己脚下是如何深不见底的泥潭深渊,若是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