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镜妖幻境（中）

那人两手叉腰气势汹汹地站在他头顶上方，俯下身来和他面对面，头上一顶巨大的草编斗笠将他眼前刺目的阳光都挡了去。

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腰间悬的一柄花纹古朴的上古利剑上。

滕遇洋没说话，仍旧躺在原地，眼神中几分恍惚几分清明，半晌，如梦初醒一般沉默地伸出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

呵，竟连温度都这般真实清晰。

扯起嘴角缓缓笑开，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呢喃：“原来这便是镜妖的能力......”

原来这就镜妖的能力，将深刻于魂魄中的过往映在眼前。这般活生生的人，这般真实的温度，这般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容颜，谁能不走火入魔？

而白衣的仙者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也没听到他的呢喃。只顾自拎起了石头边的两小坛浊酒，惊喜地睁大了眼睛，“诶？已经买回了吗？”

说罢便顾自掀开酒封，坐在他身边的石头上豪迈地喝了起来。

是的，她不会有其他反应，因为镜妖只会照出曾经发生过的场景，就算他问她其他的话，她也不会回答。

就像掉入了一个时间缝隙，眼前会重演曾经发生的一切，却不会改变，

果然，白衣的仙者一如当年那般两三口将一小坛酒灌下了肚，形象全无地抬袖一抹嘴，和他一同瘫在石头上舒服地感叹：“果然，酒还是要数洋水之畔的建南人家酿的甘甜！”

滕遇洋只扭头静静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是啊，都快忘了那是多少个千年之前的千年，那时临川还不叫临川，而是建南；而他亦不是青山之主，只是个于临水之畔被菩萨点化的小小蛇妖。没有仙籍，不情不愿地在菩萨身边做个“跑腿买酒”的仙使。

青山常青，碧水常碧，斩断了半生罪孽，日子安逸。

“不是说下山去帮村子里除妖么，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了和千年之前一模一样的话，语气神情都和千年之前的场景分毫不差。

这副躯体自己坐起身，有些无奈又嫌弃地看着身边没心没肺地躺在石头上的人。

“啊......”那人这才抬头看了看自己的满身泥泞，不好意思地挠头笑道，“今天去村子里看了才知道，原来这些天一直在村民家里作祟的是只百年的蛤蟆精，被我打回原形后一下跳进了村边的泥塘里，我驱剑去追，结果便溅了自己一生泥。嘿嘿，真是倒霉。”

“那蛤蟆精呢？”彼时尚是少年模样的蛇妖问。

“被我打散了百年修为，重回池中修炼了！想必下次他再修炼成人形后便不敢再走完门邪道，霍乱人间！”那人得意地笑道。

而少年却不赞同地瞥她一眼，“你总是这般烂好心......这世间无论是人是妖，皆是满身贪念私欲，不值得你救。”

可白衣仙者却坐起身来认真地看着他，“为何？救了你，我就觉得很值得。”

少年顿了顿，盯着她澄澈的眼愣了半晌，忽然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去，低声哼道：“有什么值得？”

仙者哈哈笑开，重新枕着双臂躺回石头上，大大咧咧道：“救了你，你就可以任我使唤，帮我跑腿，给我买酒，打扫屋子，陪我聊天......好处很多啊！”

当年于洋水之畔斩断罪业受她点化，曾使青山血流成河的巨蟒在她一番花言巧语之下答应了做她的仙使，谁料签了契约才发现，这可真是一纸没天理的“卖身契”。成了仙使，便无法违抗主人的命令，无论你愿不愿意，只要主子开了口，便会不容反抗的被驱使起来......简直比唐僧的紧箍咒还灵。

少年黑了脸，咬牙忿忿道：“你还敢提这事？你怎么不去使唤那只蛤蟆？将他也绑来做你的仙使？”

白衣仙者哈哈笑了起来，末了半阖起眼，望着头顶密林缝隙后若隐若现的蓝天，看似无意地认真道，“我若真去使唤他，你会难过得偷偷躲到祠堂里哭吧？”

仿佛被一语道破了心事，少年顿了顿，愤懑地直直站起了身来。不想理她，转身顾自往菩萨庙走去。

一模一样的对话，一模一样的场景，这是正是几千年前的他。透过这具身体静静望着这一切的滕遇洋笑了笑，已能在心里坦然承认：没错，那时若她真的有了除他以外的其他仙使，他恐怕真的会寂寞到躲在祠堂里哭吧？

“生气了？”白衣仙者从后面笑嘻嘻地追了上来，手里不忘拎上她的酒，振振有词道：“天底下哪有你这般无礼的仙使，整天就知道和主子生气。”

“我没有生气。”少年模样的蛇妖冷冰冰道。

可惜却被白衣仙者无情地拆穿，她撇撇嘴，“又来了，你总是这样，生气也说不生气，想去也说不想去，越是喜欢的东西就表现得越嫌弃，你知道你这个样子像什么？”白衣仙者三步并两步地拦在他面前，狡黠地歪歪脑袋冲他笑道。

“像什么？”少年挑眉。

“像凡间七、八岁的孩子。”白衣仙者一字一句地认真道。

少年停住了脚步，灿金的眸子忽然毫无征兆地变得阴沉晦暗。半晌，面无表情地捏紧了拳头冷声道：“你知道我最恨凡人。”

仙者也愣了一下，须臾，状似有些委屈地皱起眉头，道：“可我曾经也是凡人，你也恨我不成？”

眼前的少年似是动摇了一瞬，过了很久，却还是生硬地冷声道，“那是自然。”

借少年之眼默默看着这一切的滕遇洋又无奈了。有些想笑，又觉得有些丢脸。自己当年，还真是如她所说的那般呵——生气也说不生气，想去也说不想去，越是喜欢的东西就表现得越嫌弃......

情绪表现得这般明显，也难怪在她面前总是被看穿。想来当时在那人眼里，他就真的如同凡间七、八岁的孩子一般。

“啊......”

少年口是心非的话一出口，就白衣仙者的嘴角一点一点的耷拉了下来，委屈巴巴地看着他道，“好难过。”

说罢背过身，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伸手去揪地上的杂草，不愿跟他一起走了。

灿金眼瞳的少年顿时不知所措起来，有些内疚，却不知说些什么。犹豫地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说：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你。又拉不下脸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蹲在地上折磨着满地杂草，站在她身后长久地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连太阳都快下山了，少年才终于鼓起勇气，勉强抬脚轻轻踢了踢蹲在地上的白衣仙者，生硬地别扭道：“......喂，白泽，天黑了。”

“天黑了又如何？”白衣仙者仍旧负气地委屈巴巴道。脚边那一片地的杂草已经全都被她揪光了，她便又执着地挪去旁边揪另一片。

“喂！”少年忍无可忍道，“整片罹山的草都要被你揪光了！”

白衣仙者气乎乎地鼓着脸还是蹲在地上不起来，赌气似的抬手轻轻一挥，光秃秃的土地便又“唰唰唰”地长出草来。嗯，是的，掌管万物生长，这便是一山之主的特权。

少年：“......”

现在想来，彼时他们也真是两个极为固执又极为能耗的人，而他偏偏又万事都耗不过她。直到夕阳落尽明月高悬，头顶升起漫天繁星，方才被她复原的草地又变得光秃秃一片，少年才不情不愿道：“不讨厌你，可以了吧？”

蹲在地上拔草的仙者立马抬起头来，嘴角一点点勾起，满眼委屈都化成了狡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