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地灵(中)
再没有方才替滕遇洋挡箭时那般勇猛无谓,阿柒被殿玦迎面而来的三尖戟吓得大喊了一声,本能地向后躲去,却又被脚下缠绕的铁链绊住一屁股跌坐在地。
眼看着那枪戟就要刺向自己的眉间,只能无助地抬起胳膊徒劳地挡在脸前,扭头绝望地闭上了眼。
而下一刻,耳边只传来轻微利刃划开皮肉的声响,身上却没有一处疼痛出现。须臾,阿柒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小心翼翼地透过指缝,只看到滕遇洋仍立在原地一转不转地俯视着他,左手握着三尖戟锋利的枪尖,面无表情,似是感觉不到疼一般。
而有殷红不断从他握着利刃的指缝中滴落,坠入脚下破碎的青砖,转眼就滴滴答答地将那片土地染红了一小片。
阿柒愣住了,动作僵在原地,脸色惨白。不远处,同样不可置信的,还有手握刑天的殿玦。
殿玦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蛇妖血流如注的左手,瞪大了眼睛诧异地望向他。
而滕遇洋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阿柒身上,半晌,只头也不回地对殿玦淡道:“他只是个凡人,难道你要滥杀无辜不成?”
“凡人怎会出现在此地?”殿玦冷声问。
“凡人怎就不能出现在此地?”滕遇洋反问。
“是你认识的人?”
“自然,你没听到方才他唤我遇洋兄么?”
“你......”殿玦毫不犹豫地吐出一个字又诡异地顿了顿,神色尴尬地合上嘴不说话了。
而滕遇洋早已料到他要说什么,缓缓松开了刑天,鲜血淋漓的手愈发血流如注,漫不经心道:“我竟有姓名?有自然是有的,只不过千年来从未有谁叫过,你不知也不奇怪。”
殿玦神色古怪地望着他,少顷,嘴唇轻动正要说些什么,这座死气沉沉的将军府忽然又躁动了起来。
起初那只射向滕遇洋的箭仿佛只是一个试探,没有得到鲜血的回应后,立在院中戟架上的锈迹斑斑的十八般兵器全都蠢蠢欲动起来,嗡嗡震颤着发出一阵轻响,紧接着便如同有了生命般腾空而起,来势汹汹地向他们一齐飞来。
瘫坐在地上的小医仙立时被这场面吓得吱哇乱喊,手脚并用的扑到滕遇洋身边,几乎要魂飞魄散。而滕遇洋和殿玦还是那般无动于衷的神情,似乎破空而来的不是刀刃,只是什么扰人的虫蝇。
滕遇洋用没被刑天割伤的右手握起那根从行宫大门捡来的铁门阀,随手挡过几下劈头而来的斩马刀。接着一边面无表情地向跌坐在脚边的小医仙伸出血迹斑驳的左手,一边没什么语气地冲殿玦道:“一个人应付的来吧?”
殿玦侧目瞥了他一眼,似是从鼻腔中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哼,而后手中刑天轻轻一挥,只一招便不费吹灰之力地将那些张牙舞爪而来的兵器化为了一地碎铁。
跌坐在地的小医仙一边目瞪口呆,一边小心翼翼地牵着滕遇洋的手腕缓缓站起身来。
“他......他到底是什么人?好厉害......”阿柒望着身着银白软胄的殿玦一脸天真地感叹,结果被殿玦扫来的冷冰眼刀狠狠震慑了一下,立马又攥着滕遇洋的衣袖没出息地躲到他身后去了。动作间不小心碰到了滕遇洋仍在流血的左手,阿柒才一惊一乍地跳了起来,急道:“遇、遇洋兄,你的手!”
“都......都怪我。我的药筐里有白布和创药,赶快包扎一下吧!”说罢踮脚去够滕遇洋背在肩上的大药筐,眼眶泛红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没出息样。
滕遇洋并没有拦着他,只把他累赘的大药筐扔还给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在一堆破铜烂铁的竹筐中翻翻找找,淡漠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柒抽噎地拉过他的手,朝他因空手接白刃而血肉模糊的手掌中轻轻吹着气。一面动作小心地往伤处撒创药,一面眼泪汪汪地吸着鼻涕道:“我......我解完手后便找不到你了,寻着寻着便走进了这座城里。这座城好奇怪,我跟街边的人问话,他们都仿佛看不到我一般。再然后,我就被一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铁链缠住了脚,一路拖进了这个地方......”话语间,他在滕遇洋的手上敷好了药粉,拿起白布一圈一圈的缠着。
且不说凡人的创药对他有没有效,刑天造成的伤口,便是神仙也难自愈得好。而滕遇洋只一动不动地任由他包扎着,顺着他的话垂眸去看他的脚,果然看到了一条缠在脚腕上的黑色锁链。
想来刚才阿柒扑来替他挡箭时伴着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便是这东西发出的。
滕遇洋张了张嘴,还欲问什么,却听一旁的殿玦沉声道:“找到了。”顺着他刑天所指的方向看去,隐约可见前方阳光照不到的黑黢黢的将军府大堂正中,似乎坐着一个高大的人。
没有要等他俩的意思,殿玦顾自抬脚向堂内走去。走近了,才看清所谓的将军府大堂中只一张普普通通的双耳太师椅,别说寻常官宦家的金银珠宝屏风玉饰,就连一张匾额,一台香炉都没有。说是四壁徒墙也不为过。
空荡简陋的大堂中央只坐着一个苍老的武士,他身躯已经佝偻了,即便身着锈迹斑斑的盔甲也不复当年的英武,只是从远处看,那一身盔甲让他显得还算高大而已。武士手边的戟架上没有武器,唯一的一柄青铜长剑直直插在他自己的胸膛正中,只露出一截黑布缠绕的剑柄。而城中那些沉重粗大的锁链正是从他脚下蔓延出来,荆棘般层层叠叠地缠满了他两只脚腕,又向四处蜿蜒而去没入府邸四周的荒野杂草中。如同一张巨网,困住了他,也困住了整座城。
殿玦居高临下地于在他面前而立,没什么表情地注视着他早已没有光彩的灰白眼仁,威严而漠然地开口:“南蕲忠义将军?”将军二字被他念得极轻,无法掩饰地透着几分傲岸不屑。他乃天界监兵白虎神君,自然不屑称人间一个小小武将为将军。
听到殿玦的话,眼前的地灵笑了笑,口气泰然中带着嘲讽:“......呵呵,什么忠义将军,不过是被主子抛下的走狗罢了。”男人脸上并没有半分惊讶或惶恐的神色,反倒十分平静,像是早就知道他们要来而特意坐在这里迎接,又像是已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等了他们三百年。
他早已不算是个活人,只是不知何故,本该赴黄泉的孤魂被困在这里三百年,成了鬼中都算下等的地灵。
“这食人鬼城是你所化?”对凡人的前尘旧事毫不关心,殿玦不留情地冷声质问道,
这位老将却苦笑,摇了摇头,用苍老沙哑的声音缓缓道,“老夫何来这么大的本事?这城,是当年被围死于城中的千百将士们的怨念所化。”
“昶王何在?”问这话的却不是殿玦,而是随后跟上来的滕遇洋。
谈起生前侍奉了一辈子的主子,老将却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声,空洞的眼仁不知望向何处,答非所问地喃喃自语:“昶王啊......呵呵,昶王......”
“昶王殷杰,是我看着长大的。”
“六岁立为太子,十岁老夫教他习武,三十岁被贬为昶王,老夫一路从京都护送他来这千里之外的南垂之地。一路上风雨艰辛,他一直和将士们同吃同寝,患难不离。”说到这儿,这位早已化为地灵的南蕲将军忽然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平和自若的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晦暗阴戾,“......可后来,那杀兄弑父谋朝篡位的逆贼竟还不满意,定要将自己的手足赶尽杀绝!”他咬牙恨恨,脚下坠着他的锁链也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碰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动静,“......留是死,不留也是死,我们别无选择,只能起兵。”
滕遇洋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心下了然。他所说的那逆贼滕遇洋也认识,便是殷离心心念念的好皇兄,当年篡位登基的五皇子。呵,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子争权夺位,向来无情残忍,谈何手足情谊?此事不止凡间,三界之内,哪儿都如此。
许是各怀心事,昏暗的堂内几人忽然都沉默了......可沉默着沉默着,一旁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吧唧吧唧”的咀嚼声。闻声看去,竟是阿柒那小子不知从哪捧出一块点心,盘腿坐在地灵脚边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兴致勃勃大有一副听故事的架势。
似是完全感受不到沉重的气氛,傻子仰头望着地灵可怖的脸,一脸投入地问道,“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