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地灵(下)
滕遇洋:“......”
殿玦:“......”
好在南蕲老将似乎并没有在意他,只顾自落寞道:“.......说是要和那逆贼拼个鱼死网破,可二皇子与四皇子都已被那逆贼一栽赃的罪名污蔑处死。其余皇子,不是被他以莫须有的罪名关入地牢便是流放四荒,要起兵,谈何容易。”
听到这儿,滕遇洋忽然想到了先前在临川城那个总是熙熙攘攘的茶棚下听闻之事,遂道:“所以你们便决定引外敌入京,一同逼他退位?”
老将怔怔着,先是点头,而后却又摇头,半晌,不知想起了什么,喃喃开口,竟是一副茫然不解又惊魂未定的后怕语气,“我们......我们只争取到了殷国周边的几个小国,可那日......那日入京的......是,是鬼兵!”不知三百年前殷国被灭国时究竟经历了怎样一场恶战,能让一个已成为地灵的老将至今想起都战战兢兢得话不成句。
正当气氛沉重时,一旁却再次响起一个天真明朗的声音,“你们招来了鬼兵?啊!原来这才是当年殷国灭国的原因!”傻子清脆地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
此番没心没肺的话一出,原本无甚异常的老将忽然猛地一震,望向他的眼神变得疯癫,似是有些神志不清一般情绪激动地颤声道:“不,不是我们,不是我们!是、是殷敛!是那个猪狗不如的乱臣贼子!出身卑贱的畜生!都,都怪他......都怪他!连血脉相通情同手足的兄弟都能痛下杀手的孽障,殷国会毁在他手里不足为奇......不足为奇!”说完竟不知何故哈哈大笑了起来。
就在他血红着双眼疯疯癫癫又哭又笑之时,原本安静地听着故事吃着点心的傻子却忽然突兀地长叹了口气。垂眸,将手中没吃完的点心用油纸包好,认真地放回宽大的袖袋里,仰头,身子微微前倾,支着下巴一脸认真地凑到地灵眼皮子底下去,似是十分不解的语气,“怎么老是提起手足二字?”
也不知为何,面对怨念深重煞气冲天随时可能会发狂的地灵,刚还一惊一乍哇哇乱叫的小医仙反倒忽然淡定了起来。不但仰起鼻尖毫无畏惧地凑到地灵腐烂枯败白骨可见的脸前,唇畔竟还保持着那抹天真愚蠢的笑意,琥珀般漆黑澄澈的眸子空空荡荡,仿佛一个无底的深渊般透不进光去。与其说是淡定,不如说是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有些诡异。
“总说什么手足手足......”阿柒稚嫩的声音中不易察觉地透出了几分冷意,“你的昶王可曾把那个出生卑贱的畜生当做自己的骨肉同胞?”
“可曾待他情同手足?”
被黑色锁链束缚在椅上的地灵愣怔地望着眼前人漆黑空洞的眼睛,少顷,不知是阿柒口中哪一个字刺激到了他,他灰白的脸突然变得扭曲,像是突然看到了厉鬼,满脸极端的恐惧糅杂着恨意,最终变成了一个极为可怖破碎的表情。
“你,你——”他目眦尽裂地瞪着阿柒,嘶哑的嗓子咿咿啊啊地发出了模糊的声音,暗淡无光的灰色眼瞳瞬间浸染成了刺目的红。
电光火石之间,满地束缚地灵的锁链“噼噼啪啪”地断裂,一阵极为汹涌的魔沼瘴气忽然在他身边爆发开来,掀起的狂风卷起满地乱石碎瓦铺天盖地地往面门飞,连滕遇洋和殿玦都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飞沙走石中,南蕲老将自喉咙深处发出一阵野兽般歇斯底里的痛苦嘶吼,接着毫不犹豫地伸出化为利爪的干枯手指向阿柒的面门凿去,仿佛恨不得将其剥皮剜心。
那般快的速度,阿柒躲闪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血溅当场,被突然堕魔的地煞开膛破肚。青黑的利爪已经近在眼前,只差一步就能挖出他的眼睛,而下一瞬,那利爪却在他眼睫半寸之前停了下来,一股如墨水般漆黑腥臭的液体“噗”地迸出,溅脏了阿柒大半边脸。
阿柒仿佛也被吓傻了,迟缓地抬手抹去脸上污黑的血迹,面无表情地眨一下眼......再眨一下眼,才终于看清——是一柄寒光闪闪的三尖戟不知何时刺入了地灵的胸口,紧紧挨着那把他生前亲自钉入心脏的青铜剑。
“他堕魔了。”殿玦微微蹙着眉,眼神三分冷漠不屑,带着对魔的鄙夷和厌恶,又有七分迟疑不解,似是不明白于这废城之中困了三百年的地灵为何偏偏在此刻突然堕魔。
墨黑的污迹不断从老将的心口渗出,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又嘶嘶化作一缕缕黑烟。老将眼中满是愤怒怨恨,嘶哑的喉咙却再发不出声,困于鬼城三百年的前朝老将,终究在殿玦的刑天下灰飞烟灭,直至消失都是那副不甘的神情。
老将化为尘埃后,自将军府蔓延至满城的黑色铁链亦如同没有了养料的藤蔓一般,一截一截地断裂消散;巷中热闹叫卖的小贩不再;酒肆豪迈饮酒的将士不再;青石桥下流水不再。城中浓郁的瘴气正在慢慢散去,整座城池支离破碎,危危而立的楼宇掩盖在郁郁葱葱的杂草灌木之中如同墓碑。
“你这是何必?我还有话没问他。”蛇妖不满地向殿玦投去一瞥。
而殿玦只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依旧是那副铁面无私眼里揉不下一粒沙子的肃穆表情。你的话问没问完与我何干?斩妖除魔乃我西宿监兵本职,魔既现世,理当斩之。
总之,他的任务已完成了,于是刑天傍身,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只在与滕遇洋擦肩时压低声音同他悄悄道了一句:“本君自此不欠你的,你亦别忘了你答应过本君什么。”话音仍在耳畔,身影已化作一道银光消失在滕遇洋身后了。
殿玦离开后,碎石乱瓦杂草丛生的将军府中便只剩滕遇洋和阿柒二人。那傻子大概真的被吓傻了,过了这半晌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而滕遇洋也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既不上前,也不催促。沉着暗金的眸子掩在睫毛投下的阴影之中,让人实难看懂他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呆呆坐在地上的傻子终于有所动作了。阿柒缓缓回过头来,半边脸沾染着干涸的污黑血迹,双目无神地望着滕遇洋问道:“我......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而蛇妖仍旧不语,微一耸肩,满脸尽是“我怎知道?”
阿柒一脸丧气地垂下了头,须臾,又可怜巴巴地抬起脸来,有些讨好地向他伸出一只手来,软绵绵道:“遇洋兄,可不可以拉我一把?腿软了,站不起来。”
时间在静默中缓缓流逝,就在他以为滕遇洋大概不会伸手拉他时,手上却蓦地传来一阵凉意。滕遇洋伸出苍白冰凉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少一用力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滕遇洋垂眸望着他,目光好似看着他,又好似根本没落在他身上。
阿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解完手后便找不到你了,想着你或许是先进城里来了,便来寻你。谁知刚一进城便忽然被一根铁链缠住了脚腕,一路拖进了这里。”
“一路可曾遇到什么人?”滕遇洋问。
阿柒摇头,“睁眼便困在了这破院子中,哪里来得及遇上什么人?”
滕遇洋便没再说什么,幽暗的眸子意味不明地深深看他一眼,转身沿着被荒草湮没的石子小路往外走去了。
见他动身,阿柒也连忙捡起自己沉甸甸的大药筐追了上去,“哎!遇洋兄,等等我!”
接下来几日,依旧是沿着那一丝若隐若现的魔气闲闲追寻,每到一处,除些小妖,斩些小魔,没有一处有那人的踪迹。
扮作凡人行走在凡人生活的地界,总不如在青山时四处只有妖物精怪二三散仙那般自在,不能大摇大摆地点石成金变些盘缠出来,也不能随时随地穿墙过门御风而行,身边还带着一个吱吱喳喳寸步不离他的小傻子,这一行属实将过惯了好日子的蛇妖操劳得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