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方士(下)
这座观宇建在山丘半山腰的悬崖边,巍峨凌厉,即便如今年久失修破败成如今这般褴褛模样,也依旧能想象出其刚建成时如龙盘虎踞的磅礴姿态。规模之大,建造难度之高,绝对不是这样一个破败的小小道观能有。
而观中那座冲天高塔又实在诡异,诡异到不情不愿被迫前来作法的滕遇洋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了一句:“你们方才说,道观中近来有何怪事?”
滕遇洋身下的神轿微微一晃,众道士心中掩面流泪:呜呜......我们方才跟你说了一路,难道你一句都没有听吗?
还是阿柒出来解围,凑到他耳边道:“他们方才说,大概七、八日之前,观中五百年的神树不知为何一夜之间枯死了。接下来几日,观中忽然草木枯竭,飞鸟不渡,仿佛成了一片死地。”
滕遇洋挑了挑眉,听起来,竟有些像被瘴气侵蚀之地。可如果是这般浓烈的瘴气,早在城中时他便察觉了,眼下那道观的高塔就在眼前,周围却一点魔的气息都没有。
“还有呢?”滕遇洋问。
阿柒清了清嗓子,继续一本正经道,“还有三日之前,他们的师父,也就是道观的观主亲自在观中摆阵作法以平怪事,不料法式进行到一半便突然七窍暴血昏倒在地,至今未醒。”
说完,神轿也正好停在了观门前。
迈下神轿,滕遇洋若有所思地走到道观前的悬崖边缘看了看。藏风聚气,得水为上,而悬崖之下一片随处可见新旧坟头的山沟老林,地气流散,浊秽沉积;再昂首望望道观四周的山势,背靠青龙伏地,西有白虎抬头,好一个开口为煞招致血光之灾的“风水宝地”。
这观也不知是为何人所建,既然当初建成时是这般讲究的一座道观,缘何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却偏偏不愿花钱请个道人看看风水呢?
滕遇洋一直立在悬崖边凝神不语,一个小道士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问道:“大仙,这崖可是有什么问题么?”说话间无意瞥了眼悬崖之下的料峭石壁万丈深渊,顿时一阵头晕脚软,连忙紧闭起眼后退几步,回到安全的地方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
滕遇洋却如同没听见一样,倨傲地转身,顾自往道观门口走了。只剩小道士一人手足无措地立在崖边欲哭无泪,心道:还是那位背药筐的小师父人好。
而背药筐的小师傅此刻正狗腿子似的跟在滕遇洋身后给人家提鞋,讨好地笑道:
“遇洋兄,小心台阶......”
“诶诶,遇洋兄!这门我来开.......”
“遇洋兄,我,我也是看他们实在可怜才让他们去找你的——哎呀!”阿柒迈着小短腿一路跟屁虫似的紧紧跟在滕遇洋身后,只顾着说话,没注意滕遇洋忽然停了下来,于是躲闪不及一头撞在了滕遇洋的背上。
“遇洋兄?”阿柒揉着脑门疑惑地看了看滕遇洋,只见他目光落在观院门前的镇门石雕上,脸上难得闪过一抹孩子般空白的神情。
还没有踏进院门,只看着道观门前两只护院的石雕神兽,滕遇洋便已经猜到这观到底是为谁所建了。如果这里当年供奉的是那位,那便不该叫道观,而该叫神庙了。
不同于一般院门前的石狮或麒麟,这观门前的石雕神兽是一对极为罕见的三足丹顶鹤——正是当年天尽山山主神女无雍的神使坐骑。
是的,“当年”。因为天尽山,已经无主许久了。
说起这位天尽山主,也算是滕遇洋一位交好的故人。早在滕遇洋还是白泽的神使时就已听说过她的大名——神女无雍,容貌艳丽,总穿一袭绯红广袖裙,鬓边常年簪一朵大红的离生花。歌声叫北海妖姬再不开喉,天舞比广寒仙子更媚众生,曾孤身于大荒凶犁封应龙,天界无人知其年岁。相传,她飞升的时间比太上老君晚不了几年。
就是这么一个修为深不可测年岁堪比山河的神,却一直没有飞升九天,只和滕遇洋这般下界封神而来的妖孽一样在天尽山当着一介可有可无的一山之主,也算是当年三界之内的怪谈一桩。
他还记得,从前也曾有新晋升来的小仙在百年一度的众山谈会上问她为何没有飞升九天,而是和他们一样在凡间当一个小小山神?
一缕青丝凌乱的垂于额前,神女启唇一笑,白齿轻叩着铜烟管,懒懒道:“修为深,道行高,便一定要去那九天么?呵呵,我偏爱这人间四季热闹清闲。”
一句“不屑九天尊神位,偏爱人间做散仙”一度在天界众神之间被传为佳话。
——“瞧瞧,这才是真神仙才有的洒脱豪迈,若不是有这般修为道行万年的阅历,谁能说出这般遗世独立飘然物外的话来?”
是的,比起传闻中那人的歌喉舞姿、道行功业,滕遇洋记得更清的反倒是她总随意从发髻中掉出几缕的凌乱黑发,和手中朱漆铜嘴的长长烟管。慵懒随性,逢酒必醉,肆意欢喜。
滕遇洋也听过她唱歌,但比起天帝大寿上她令北海妖姬不愿再开喉的精绝之唱,他倒更欣赏她山神法会上醉酒后晃着酒杯有一句没一句的婉转低吟:“九天非九天,神仙不羡仙——”
说起来,诸多山神之中,她似乎一直对滕遇洋格外亲近,当年滕遇洋初被封为罹山之主,每回众生云集的座谈法会上,总要被她拎出来调笑几句:
“小烛九这是在看《南天卷》?呵呵呵呵,若是天界众仙都能像你这般替天帝操心,他老人家大概早就能卸下重担云游四海去了。”
“小烛九,那边没位子了,来坐我旁边可好?”
“小烛九,听闻罹山月泉之景最是精妙,下回邀我去泉边抚琴饮酒可好?”
......
种种明显有别于旁人的亲近也曾引得一直爱慕她的东山神君对滕遇洋不满,一次醉酒后忍不住吐露心声道:“无雍,在场该是我同你相识最久,为何他来的最晚,你却偏同他最亲近?”
彼时无雍亦喝得半醉,疯疯癫癫地拉着手足无措的滕遇洋在众人面前起舞,直舞得黑发凌乱眼尾绯红。听了东山神君的话,她哈哈大笑了起来,愈发亲昵地一揽滕遇洋的脖子,同他脸贴着脸转头看向东山神君,口齿不清眼神迷离:“可在场的诸位里,该是他同我最像近。”
大伙也只当她又醉了,哈哈一笑不了了之。修为高深道龄了得正正经经潜心修炼自凡间飞升而来的隐世大神,怎会和一只下界蛇妖有像近之处?
就这么被她疯癫嬉闹地扰了百年,再后来,又是一年众山神的座谈法会,向来爱热闹的天尽山主却没有出现。听闻她放下了一山之主的位子于六界云游去了,这个向来肆意妄为任性洒脱的怪神,似乎有天传出她去了地府给阎王当差也没人会觉得奇怪。可是自那日之后,一晃过了快千年,那个一袭红袍广袖飘逸的人竟再也没出现。
眼下,看着这个曾经辉煌壮丽的神女无雍殿,如今年久失修满目疮痍的落魄道观门前已被风雨侵蚀得快不可辨认的“三足丹顶鹤”,就算自认早已对逝事无感的老妖怪也难免一时心绪万千。
“遇洋兄,这石像究竟有何玄机?”阿柒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所在,探头探脑地问道。
滕遇洋收回目光,平淡道一句,“眼熟罢了。”继续往观院里走去。
而当一脚踏进这观院,什么此去经年、时过境迁的陈年感伤便被这扑面而来的浓重瘴气熏得什么都不剩了。滕遇洋顿时眯起了眼,再无心追忆什么前尘旧事。一旁叽叽喳喳废话不断地阿柒也突然掩着口鼻急促地咳嗽了起来,边咳边道:“唔......怎么回事?突然好呛......咳咳......咳咳咳......”这熟悉的不知名的呛人味道,竟和那日在临川城所闻到的有些相似。
没错,令滕遇洋神色一变的也正是这个——观里果真有魔,且是怨念极深的魔。
方才他们站在观院外还一丝气息都没有,只不过跨过一道门走进这院内,竟就有了这般浓郁的瘴气,看来这观当真有些诡异之处,能像一只倒扣的钵一样将全部瘴气积淤在其中。
凡人不会受魔的瘴气影响,滕遇洋转身看了看身后这一群活蹦乱跳的小道士......当真是一点修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