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青崖
“看来,那个忘恩负义的老牛鼻子已经死了?”塔心传来一个女子悠悠的声音。
话音落地,没有人回应。过了一会儿,滕遇洋才自石廊的阴影中缓缓走出,轻笑:“看来,你在等的人不是我。”
圆形的塔室角落各燃着一盏和廊壁上相同的长明灯,地上有个女人背对他侧卧在地上,红衣破旧褴褛、布锈的发簪、发黑的银制耳坠。听见声音,女人缓缓从地上撑起身来,抬手将一缕碎发挽在而后,同时微微回头,露出半张明艳动人的脸来,杏眼蛾眉,唇若初桃。
可滕遇洋却望着她自嘲一笑,眼中显出几分失望之色来,“无意叨扰,在下以为,这里真是‘尘尽之处’。”因这张脸,也不是他以为的那张脸。
“尘尽之处”不是别处,正是神女无雍的天尽山,这塔入口那道刻着“尘尽之处”的石门,就是从前天尽山前无雍亲题的一块界碑。想来无雍已一声不响地于天界消失了几百年,方才看到这碑,他便以为会在这里遇见故人也说不定。
“你是何人?”女子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腰肢以下数丈长的赤红虫尾层层叠叠地盘绕在塔身内壁,随她动作缓缓而动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乃一介无名散仙,收人银两,替人消灾。”滕遇洋漫不经心地懒懒道,边说边暗自打量着着塔中结构布局。
这塔内部和大多镇妖塔一样,乃八面石壁环绕的地阵八卦结构,女人身下的地上隐约可见一张颜色发暗的八卦图,许是当年以兽血所绘,以护塔增元助长镇妖威力。这些都没什么,真正令他在意的是塔内石壁上绘着的天界护庭神兽,栩栩如生登峰造极,连白虎殿玦额间的银白的白虎家纹都画的一丝不差,好似画墙之人真的上天见过一般。
如此看来,造塔之人绝不可能是凡人,而是神,不但是神,还是登过九天,见过四方神兽的上神。
就在滕遇洋因为塔内壁画而愣神时,却听那地上的女子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之极的事,“哈哈哈哈......替人消灾?”盘绕在塔身的虫尾突然暴躁地扫动了起来,拍打在石壁上震下满地碎石,“灾是他们亲手所酿,祸是他们亲手所埋!若要消灾,该死的难道不是他们?”
不知何时,女人已经转过身来,露出了方才没露出的另半张脸。一半眉目含笑明艳温柔,一半开开合合只有一张占据了整张脸二分之一的深渊巨口。那是一张布满重重利齿的巨大虫喙,从中喷出的毒液可以瞬间将活人化为白骨。两节骨瘦如柴的细长手臂缓缓撑起身子,腰部以下数不清步足的赤红虫尾一圈圈地紧紧盘绕在塔室四周的墙壁,幽幽烛火照映着女人一半明艳一半可怖的脸,嘶哑的声音里尽是恨意,“......像你这样利欲熏心不分青红皂白的道士,都该和他一起死!”
话音未落,那女人已一跃而起,摆动着虫尾以一阵极快的速度向滕遇洋袭来,电光火石之间,那流淌着蚀骨毒液的虫喙已近在咫尺。滕遇洋一转不转地望着她,左手微动掐了一个诀,那来势汹汹的女子便如瞬间被千斤重的巨石砸到一般轰然下坠砸到了他脚边的地上。满地碎石迸裂,竟砸出一个不浅的坑来。
滕遇洋看着地上不堪一击的妖物也是一愣,而后微一挑眉,“你不是魔?”他这一招本只是想阻挡一下这妖物的攻击,没想到便一招制敌了,按理说晦月之夜都能有如此强烈魔气的魔,不应该这么脆弱才是......
女子缓缓从地上抬起头来,十指不甘心地蜷缩成拳,忽然扯起嘴角露出一抹苦笑,“被挖去了内丹的妖,便是有再多的恨意又如何成魔?若我能成魔,那道士和他的弟子们不会活到今天!”
“何人挖去了你的内丹?”滕遇洋问。
“还能有谁?”匍匐在地的狼狈女子忽然诡异地低笑起来,“十年来恶人倒把善人做,真正的魔,是叫你来杀我的那人呵。”
一群赤瞳的夜鸦飞过道观,落满了镇妖塔高高翘起的飞檐,无月之夜,一阵微风忽然将小道士们手中的火把一一吹灭。惊慌中有人在一片黑暗里看到了一双殷红眼,风过无声,裹挟着一阵淡淡的血腥味。
——“青崖姑娘,我家老头子自打上次用了你开的处方,最近肺病好了不少,只是前天下地干活不下心伤了腿,伤口一直好不了,可有什么方法无?”
桃粉襦裙的年轻姑娘颈边坠着一绾堕马髻,面遮白绢只露出一双明艳的杏眼和弯弯蛾眉。一张可收可放的简易木桌,桌上一叠草纸笔墨,桌后一面浓墨书着“医”字的幡旗。每逢月中,这张小桌前便会排起长龙。
十年之前,业城该是无人不知陆青医馆。陆青医馆于当地开张数年名声赫赫,一因医术妙手回春,二因馆主貌美心善。医馆开在城南的巷子深处,大夫、伙计、采药郎,二层小楼里里外外具有馆主姑娘一人打理,活计不少,却从未见她神色匆忙。
陆青医馆平日巳时开门,掀起门口悬着的竹帘,入目是一整面码列整齐的红木药橱,橱前一张不大的柜台,台上从左自右依次悬着一排刻着十二时辰的木牌,来人问诊,先取牌码,然后右转进入正堂旁的小室候着。小室内被一扇六面屏风隔做两间,屏风外一张四方木桌两只圈椅,供前来候诊的人稍作休息,桌上一盏小壶热茶常备着,口渴了自取便可;屏风内,再隔一扇悬着珠帘的小门,才是大夫问诊的地方。拿着码牌掀帘进门,入目便是两幅字体娟秀的对联——人间疾苦几何,世上膏盲万丈。对联前一张空荡的书桌,桌上一叠纸、一杆笔、一方墨,医馆人美心善的馆主依旧素纱遮面,笑弯弯地杏眼望谁都慈悲和善,纤指微微一推桌上的布卷,示意你将手腕搭上来。业城的百姓叫她“青崖姑娘”
嗯?你问那青崖姑娘总遮着纱,未知全貌,怎知她便定是个美人了?呵,这便难免要遭人耻笑了。难道你没听过有那么一句——“最是一年春好处,草色遥看近却无”?半遮半露才是最好的,那双杏眼和蛾眉还不够引人遐想么?
问了诊,望了病,笔下也就写好了方子。不同于寻常医馆大夫开一纸药方,病人再拿去给药柜前的伙计抓药,陆青医馆没有抓药的伙计,自然也就没这么多复杂的程序。青崖姑娘的书桌内侧有一两张小柜,一张柜里放着大大小小不同重量的秤砣,另一张柜里码着写着各类草药的牌子。将方子上的药牌往身旁的小勾上一挂,再拿药方包了秤砣放入头顶穿了线的小筐里,外物药橱内的木头齿轮便“咯吱咯吱”地转了起来。药橱中盛着各类药材的药斗挨个弹出,将药牌上的药材按剂量依次斟入一杆微微倾斜的竹筒里,再由竹筒“哗啦啦”地流入同一方空着的药斗中,待着药斗再从药橱中弹出来时,便是一方包好的药了。此时问病者只需将药方上的银两放入药斗,便可以拿药走人了。
嗯?你问不放银两可不可以?唔,可以也可以,只是那便要做好被那药斗夹到手的风险了。
每月初有三日,是陆青医馆闭馆的日子,这时候青崖姑娘要背上药筐进山采药,自然是不开门的。每逢月中,她则会在业城的集市上挂旗摆桌替城中看不起病的穷苦百姓把脉问诊,日出而坐,日落而归,不管何等名贵的药材,只要是治病所需,都绝不收半两银子。这也是为何她在业城名声大噪的原因。
有人叫她“青崖姑娘”,有人干脆唤她为“青崖菩萨”。彼时不止业城,专门自他乡远道而来请她看病的人亦数不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