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青崖(下)“你说,他叫氓灭?”滕遇洋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不错。
”她空洞道。
“你知道他是何人?”“呵。
”地上狼狈的女子垂下头低低笑了一声,神情依旧沉浸在过往的美好之中,语气却有些自嘲的意味,“他那般出尘之人,行程不定,来去无踪......我不过一只下界妖物,怎会知道他是何人?”她只知道,她一直记着他。
因他之血初化人形,还不懂得如何控制力量,时常走着走着便将长满步足的虫尾露了出来。
他看到了总是笑,“你呀——”一句透着无奈的低低叹息,比山涧叮咚泉水还要好听。八壹中文網
那时也不知为何,只不过比从前多了一双人类的腿,却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骤然变得陌生了起来。
他教她走路,教她识字,教她说话,教她用药杵捣药,教她凡人不会这样茹毛饮血,肉要烤熟了才能吃。
教她这世间万物,一切的一切。
而她或许也有几分慧根,是个令人满意的好学生。
短短半余月,她已可以走得如真正的凡间闺秀一般;再过余月,她已会写一些简单的字词,说一些简单的句子。
在贫瘠荒凉的山丘之中,她总赤着脚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眼神懵懂清亮,一边走,一边如不懂人事的孩子一般东张西望。
“这是什么?”山崖的风吹乱了她一头随意披散的黑发,她愣怔着,停下来好奇地伸手摸了摸眼前虚无的空气,又指着矮破上一串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轻声问他。
“是风。
”他低头笑笑,似乎总能第一时间看懂她。
“风。
”她学语般认真地跟着他低低念了一遍,心里暗自欣喜,原来这便是风。
氓灭在丘陵最高处的崖边搭了一间草屋,他们一起住在这里。
夜里忽然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青崖被雷声吵醒,裹着毯子揉揉眼睛,本能地去看屋内的另一张草席,却发现氓灭并不在屋里。
隔着门前的幽幽雨幕,隐约看到那道挺拔的白衣身影此刻正淋在雨里,一动不动地站在悬崖边缘。
她裹着肩上的毯子起身,来到茅屋门前,睡眼惺忪地唤他:“氓灭。
”他过了一会儿才微微回过身来,语气一如往常般温柔,“怎么醒了?”大雨和夜色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青崖只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正微微颤抖。
“雷。
”她收回停在他手上的目光,淡淡道。
“雷而已,不会伤你。
”他柔声道。
她点头。
“继续睡吧。
”他说。
她还是点头,拉了拉肩上的薄毯,听话地转身回屋里去。
蜷缩在草席上,雷声和雨声中,转眼便又没心没肺地睡了过去。
刚识得几个字,刚会说几句话,刚知道风是何物,她还不懂愤怒、悲伤、哭笑、爱恨种种情绪。
那场不知从何而来的大雨足足下了七天,像是天河水倾要淹了这地界。
这七天氓灭不知所踪,青崖有时出去淋雨,有时回来睡觉,独自一人蹦蹦跳跳。
只是跳着跳着,她又会突然安静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茫然地抬手摸一摸心口。
氓灭不在的时候,这个地方,有时会忽然空起来,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
第八天,一早醒来,雨已经停了。
屋内的另一张草席上依旧平整,仿佛从未有人躺过,转头去看,正对着门口的悬崖边亦无那人挺拔的身影。
走出茅屋,扑鼻而来雨后潮湿新鲜的泥土气,天空湛蓝如洗。
青崖下意识地走去那天氓灭所站的悬崖边,微一低头,竟惊讶地发现悬崖之下多出了一条蜿蜒河流。
面朝河水,背靠青山,她忽然想到很久之前丘陵里那只火狐说的“曾有上善之水环绕的彩云仙山”。
站在崖头往下望去,脚下七日暴雨积成的蜿蜒河流和这丘陵正好构成一幅阴阳八卦图,图心阴阳汇聚真气集结之地正巧有一座恢弘神庙,庙中一支凌云宝塔飞檐翘角直冲天际,威严无比。
青崖正愣神,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地脚步声,回头望去,见到两个拄着木棍衣衫褴褛形容疲惫的山野樵夫,恐怕是被这连日大雨困在山中,今才捡回一命。
氓灭的步伐向来轻盈无声,她知这脚步声不是他,所以并不惊讶。
可谁料那两个樵夫看清她的脸时却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膝盖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一边“啊啊”大喊一边手脚并用的往后退去,仿佛悬崖边站了什么食人猛兽让他们避之不及。
只是在山中困了七天,再年轻力壮的男子此时也没了力气,一个尚能勉强支撑着跑下山去,另一个则当场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于是氓灭回来时,便看到一个凡间村夫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青崖则蹲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个木棍好奇地这儿戳戳那儿碰碰,一会儿又小狗似的凑上去闻一闻。
氓灭有些苍白的脸上浅浅绽开一抹笑意,走过去随手揉了揉她乱糟糟的头发,声音疲惫嘶哑却依旧温柔,“他可不是能吃的东西。
”青崖抬头看他,少顷,缓缓站起身来。
他一头黑发依旧英姿飒爽的束在银冠里,只是那冠却花了,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剐出了万道划痕;白衣脏了,泥水混着血迹几乎要认不出那是一身白衣。
仿佛一个人单挑了十万天兵经历了一场恶战。
青崖不说话,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摸了摸他苍白的脸,和因疲惫而光彩不再的眼。
仿佛能穿她的担心,他拉下她的手,“我没事。
”笑得却没往日那般坦然他说没事,她便不再起疑,回头冲他指了指地上的人。
他只看了一眼便猜到了大概,低头以拳掩唇真实地笑出了声来,“......也难怪会吓到旁人,你呀,还要再修炼修炼。
”她不懂,茫然地望着他。
他但笑不语,牵起她走到一处雨后积出的水洼前,“你这模样,他若没被你吓得晕过去才奇怪。
”水洼中映出氓灭和她两人的脸,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化出人形后是什么模样。
蛾眉,杏眼......看看水中的氓灭,再看看自己,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才发现自己确实和他不一样。
看着水中氓灭带着笑意微微抿起的薄唇,再看看自己重重利齿占据了下半张脸二分之一的虫喙,青崖恍然大悟地抬起头来。
氓灭又笑了,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前,从怀中掏出一块素纱白帕,正是初见那日被血染红的那块。
不知何时,上面的血迹已被他洗净了,他亲手将白帕挽在她耳后,替她遮上了半张脸。
他低垂着眉眼,系得认真,温声道:“以后在凡人面前,切记不可以露出脸,等你再修炼几百年,能完完全全化为人形时,再将它摘下来。
”她一转不转地望着他,眼神永远那般专注,着迷一般,他身后绿水青山风起云涌全都不见。
系好素纱,他沉默地看了她很久,再开口时却忽然道,“我要走了。
”神情中虽有不舍,可语气中更多的却是决然。
她专注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随手挽起她的黑发,绕做一个堕马髻在她颈边比划了一下,欣赏着笑说:“头发这样盘起来,或许会更好看。
”她专注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此处穷山恶水,据此三百里有座无隅山,去那里修炼,想必会更好些。
”她专注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世道险恶,往后修行途中遇人遇仙,都该多几分戒备,当心一些。
”她还是专注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氓灭也再没说什么,只抬手揉了揉她的发,一如来时那般步伐轻盈地转身离去。
“我要,怎么,去找你?”她一字一句,在他身后用仅会的几个词句认真说。
氓灭决然地步伐顿了顿,停留半晌,终于回身望着她笑道:“但行善事,勤心修炼。
百年之后,待你可以完完全全地化出人形,便来天尽山找我吧。
”她专注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他垂下眼眸,有些艰难地回头继续往前走,方一转身,却听身后她又道:“你,还,会不会,回来?”他再次停下了脚步,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
“或许会的。
”犹豫半晌,他有些含糊地轻声说。
她便没有再说话,一动不动地乖乖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步远去。
她不会留他,她知道,他是有重要之事要去做的人。
他离开的时候正值太阳高照朗朗晴空,身后挂着半道彩虹;他离开后明月当空北斗高悬,仍有一个姑娘孤身一人站在青崖之巅。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水珠无声砸入衣襟,晕开一小片布料转瞬消失不见。
青崖缓缓抬手,面无表情地拍了拍心口,心道:忘了问他,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