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塔倾（下）“你家在何处？”阿柒问道。
“天尽山。
”素敢答。
阿柒愣了一下，本能地抬头去看滕遇洋，却发现他正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那个名叫素敢的小道士，沉沉眼眸看不出情绪。
“你想跟，便跟着吧。
”半晌，滕遇洋这样答道。
“多谢大仙！”素敢眼睛一亮，欢欢喜喜地跑向了滕遇洋，那般亦步亦趋地跟他身后，竟和最初的阿柒有几分相像。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前走去，没注意到身后一双空洞晦暗没有温度的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们。
他们要去的天尽山在凡尘尽头，比西山更西，比北海更北。
就算御风而行也要半余月，更何况眼下身边带着两个拖油瓶，走走停停恐怕要数月不止。
而阿柒仍旧显得十分开心，在街边的小贩手里买了一卷不知真假的地图研究得津津有味。
清风月明，深山密林，这一程暂且没遇到可以落脚的城镇村户，便在林中寻一块草木稀疏些的平坦处架起篝火，两只烧鸡，一盏药炉，火中树枝烧得噼噼啪啪。
阿柒一边以药匙搅着药罐里的药，一边看着手里的地图。
苦涩的药味在鼻尖荡开，阿柒浅哼着不知名的歌谣，药匙在漆黑的汤药中荡开一圈圈涟漪，静谧中咕嘟嘟地小声冒泡。
半晌，他忽然莫名其妙地乐出声来，从篝火旁拾起一根一头焦黑的木棍，歪歪扭扭地在地图上画出一条路来，兴高采烈地举到滕遇洋眼前，道：“去天尽山，该是这条路最近！”滕遇洋只随便扫了一眼，便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了，“你那条路恐怕不是最近的，而是沿途闹市最多的。
”“碰巧嘛！碰巧而已。
”阿柒耍赖地撅起了嘴，“若不途径郡县闹市，便要蹚水过河翻山越岭，和今天一样这般风餐露宿。
眼下已经入了秋，一天比一天凉了，冻坏了身子还怎么继续赶路？”滕遇洋斜睨着他冷哼一声，还未说什么，却是一直寡言的素敢默默拿过阿柒手里的地图，歪歪扭扭地画出了另一条线，道：“去天尽山最近的，应该是这条路。
”阿柒不乐意地抱起了胳膊，“你那条路，会路过扬州吗？”“不会。
”素敢专注地翻烤着篝火上滋滋冒油的烤鸡，眼看熟的差不多了，便取下来放到地上洗净的树叶上散散余温，然后掰下一只鸡腿递到滕遇洋面前，俨然一副贤内助的模样。
阿柒看着他的动作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劈手躲过素敢递给滕遇洋的鸡腿便大口吃了起来，边吃边道：“按你那条路，下一站咱们要去哪里？”滕遇洋放下地图，半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枕着手臂望着云后若隐若现的残月出神，没什么语气地淡淡道：“磬安。
”阿柒啃鸡腿的动作不易察觉地顿了一瞬，不紧不慢地将口中的肉咽下，转过脸来笑道：“遇洋兄此前可曾去过磬安？”“嗯。
”阿柒垂眸，把啃得尽管的鸡骨头抛进火里，又将药罐中漆黑的汤药缓缓倒入一个缺了口的瓷碗中，饶有兴致道：“磬安......是个怎样的地方？”滕遇洋却没有立即回答，仍旧没什么表情地望着夜空中的云起云涌，好似没听到一般。
阿柒也难得没刨根问底地连连追问，捧着瓷碗一下下地吹着其中苦涩的药汤，而后如饮蜜一般小口小口地缓缓饮下。
“磬安，”滕遇洋忽然淡淡道，“你没去过么？”放下还残余一些药渣的瓷碗，阿柒抬起头来冲他灿然一笑，“怎会没去过？”“磬安，便是当初师傅捡到我的地方呵。
”滕遇洋侧过眸来瞥他。
阿柒道：“只是很小时便随师父去了道观，已经不记得那里是什么样子了。
”三百年前，磬安还不叫磬安，临川旁的青山也还不叫青山。
殷成帝三十九年，滕遇洋捡回来的小王爷刚及总角之年，一日突然跑到滕遇洋面前说自己要随青山道观的老道士去修仙。
滕遇洋手中的茶杯刚送到唇边，略带诧异地挑眉：“你不是向来不愿同凡人搅合在一起？”“那个老牛鼻子......”殷离出言不逊了一半，又连忙改口，“老......道、道长，也算是半个神仙，不、不算凡人。
”牵强至极的理由，话也说得磕磕绊绊。
滕遇洋放下茶杯打量起他，“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为何突然想要去修仙？”殷离眼神骨碌碌地四处乱飘，背在身后的手指绞成了一团，支支吾吾道：“就，就是突然想去了。
”说完，屋子里许久无声。
滕遇洋看着他，他低头看着脚尖。
过了半晌，头顶传来蛇妖与往常无二的平淡声音，“好，那便去吧。
”殷离倏地抬起头来，微微张着嘴，琥珀般澄澈的眸子一转不转地望着他。
滕遇洋重新拾起手边的书卷，像是自言自语道，“也是，你本就应该同凡人多些交际。
”垂眸看书，书上密密麻麻的字却仿佛变成了一个个团在一起的墨点，怎么都看不进去。
是了，那一刻，于青山百无聊赖了千年的滕遇洋忽然有些感慨。
原来这无处消磨令人厌烦的漫长时光竟也可以过得这般快，当初于神君殿捡到的奶声奶气的垂髫小童，如今已经是个个头到他腰际的小小少年郎了。
眉眼清澈，面容亲切，虽还不够英气，却也生动可爱。
这些年，许是他太纵容，初来罹山时总被山里妖精欺负捉弄的受气包如今已经快变成无法无边的山中一霸。
今日偷了黑熊精辛辛苦苦捕来过冬的鲫鱼；明日又抢了狐仙家孩子的花绳；偷偷练习土地教他的小小法术，结果不小心一把火点着了土地的土地祠；同白鹤比武；拔山鸡的羽毛......种种之类劣迹斑斑数不胜数。
每日跑来找滕遇洋告状的山精妖怪快要在罹王府门前排起长龙。
而这位无良无德的山神大人总是一整天都躲在书房里不见露面，快要夕阳西下避无可避才打着哈欠从后院绕出来，慢吞吞地往堂前一坐，半阖着眼皮儿面无表情地听满堂冤家，们一一抱怨。
临了，在一片“还请神君大人给我们做主”的呼声中不痛不痒地丢下一句，“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而已，还请各位不必介怀。
若是缺少损失了什么东西，诸位只管跟府中管家知会一声，本君赔你们便是了。
”苦不堪言的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滕遇洋腰间墨色沉沉寒气森森的禹渊剑，再多的怨气也只能在心里暗骂几句，叹息着拱手折身，道一句：“多谢神君。
”来告状的人都打发走了，堂里便只剩滕遇洋和土地。
殷离在外面摸鱼捉鸟玩得一身脏回来，手里攥着一束山里采的佛见笑，蹦蹦跳跳地来到前堂外，便听到里面传来土地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你到底要把他娇惯到什么时候？”“他还是个孩子。
”殷离躲在屋外掩着唇偷偷笑了。
光听语气，也能猜到滕遇洋此刻必定是倚在椅上掏着耳朵，一脸敷衍又不耐烦的表情。
“他总有要下山的一天！”土地忽然提高了声音。
殷离愣住了。
里面许久再未传来滕遇洋的声音。
半晌，土地似是长长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道：“他也不小了，你总这样惯着他，叫他以后回到凡间如何与人相处？”滕遇洋许久没说话，再开口时，还是那副不以为意漫不经心的泰然口吻，“多给他备些银子，保证他下山后这一世衣食无忧，还怕有人不愿与他相处么？”土地摇头，“人间之事，哪里是你想的那么轻巧。
这些年你一直把他当你亲闺女似的养着，我知道你舍不得他，可......”土地说着顿了顿，语滞半晌，又重重叹了口气，一转话锋道，“其实，赐他一个长生不老之躯，也未必——”“也未必就是好事。
”滕遇洋打断道。
土地怔怔望着他。
滕遇洋移开眼，低头喝茶，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不容反驳不容置疑，“我不会赐他长生不老之躯。
”堂外，窗边的屋檐下，殷离愣住了。
转身想走，恍惚中却无意踢倒了墙边的一块木板，“哐当”一声，屋里的对话戛然而止。
堂内，土地和滕遇洋对视一眼，大抵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土地不再说什么，拿起拐杖起身告辞。
滕遇洋送他到门口，歩出前堂，看到了那束落在地上的佛见笑。
送走土地，滕遇洋将散落在地上的花一朵朵捡起，拢成一束往捏在手里，往后院的厢房走去。
推开自己的房门，里面空无一人，阖上门，往另一面的厢房走去。
这回，“吱呀”一声推开门，微微侧目，便见床上被子鼓成了一个小包，蚕蛹似的，不禁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