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今晚是晦月,星宿暗淡无光,脚下碎石满地,荒草丛生。殷离停下脚步,背对着燕嬉淡淡道,“你不认得我?”
四周一片寂静,晚风吹动满地荒草,半晌,身后传来的却不是小女孩甜美稚嫩童声,而是女子含笑阴柔的口气,“你认得我?”
再回头看去,还哪有什么肤白胜雪的垂髫孩童,只有一个面目灰青满眼血红的厉鬼。枯草般的长发披散在腰际,身上殷红的嫁衣腐败褴褛,周身因怨恨而成的黑气萦绕,已然万劫不复。
便是只以殷离的道行,也能看出这府上煞气冲天鸟雀不渡,更别说千年道行的滕遇洋和拥有至净之力的昭亭。
在那二人的神威之下,她那身皮囊早就撑不住了,能掩饰到现在已算是奇迹。
殷离转身来,她便已控制不住地佝偻了下去,满身皮肉被灼烧过似的片片脱落,本就骇人的一张脸越发狰狞骇人。
殷离俯视着她本该美艳的脸,上一世生辰八字恶果死时皆看的分明。
“想必也是你耗尽了这相府的气数。”他道。
“哈哈哈哈哈......”女鬼凄凉地笑了起来,“这相府之下满地白骨,倒还轮不到我的头上。”说罢痴痴地看向自己手中一缕红线束着的青丝,着魔似的喃喃道:“只差一颗......呵......呵呵,之差一颗,只要吃了你,我就能去见他了——”
话音刚落,竟腾空一跃,厮声怪笑着向殷离扑了过来,“刹鬼燕嬉,拜见罹王殿下——”
呵,原来她认得。殷离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可还是一动不动,平静地看着她已成枯骨的利爪直直刺向自己。只可惜还未近身,便被一道灵光狠狠打回了地上。
是滕遇洋,原来他们也从未离开,和昭亭隐去气息远远跟着。
殷离自始至终一动未动,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满身狼狈地匍匐在自己脚边,语气似漠然,又似掺杂着不易察觉的不解和怜惜,“你明知是送死。”
“哈哈...哈哈哈哈,”女鬼费力地从地上挣扎起身,声音喑哑地仿佛一个八旬老妪,“我死了,你也不能活。”
早在初遇时她牵住他衣袖的那一刻,便早已下了咒术。
“区区锁魂术,你真以为本君解不开么?”滕遇洋走到殷离身边,满目无动于衷。
女鬼的空洞的眼缓缓移向他,“那你为什么还让我留下?要我魂飞魄散,对神君大人来说易如反掌吧?”
“你本可以往生。”昭亭有些惋惜道。
刹鬼垂下头,忽然不知所谓地低语起来,“仙尊大人,可曾爱过什么人?”
“不曾。”昭亭懵懂摇头。
她痴痴地笑着,神色愈发疯癫起来,你若爱过什么人,就会知我为何不稀罕那所谓往生......”“什么六道轮回三世因果我全不在乎,千刀万剐血池油锅我全都受过!我不看黄泉花开,不渡奈何不饮孟婆!为了他,我连爹娘手足都能送上刑场,整个相府为我所葬!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我也曾艳若桃李笑靥如花,马术箭法琴棋书画有什么是本姑娘不会的,爱慕者只怕再要一个相府都装不下。倒是他,倒是他......
出身低微的家仆之子,样貌普通学识普通,呆头呆脑又木讷。不会逗她笑,也没有满腹文章横溢才华,只会在她逃出府玩时一次又一次默默替她抗下所有罪名,即便为此挨了不少鞭子,仍会在她回来后不厌其烦地听她叽叽喳喳讲在府外的那些所见所闻,专注而含笑地看着她,在她被父亲责骂后坐在湖边哭时远远地站在树后看着她。她淋雨,他递伞,她口渴,他递茶。
就是这么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不如李尚书家的二公子玉树临风,不如张太医家的大公子才学渊博,更不如赵将军家的小公子武功高强。在她顽劣攀树从枝头掉下来的时候不能飞檐走壁赶来救她,只能扑过来给她当肉垫,却也一次又一次地跟在她身后护她周全。
她是相府千金,京城才女,这么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万万是配不上她。可她就是心悦他,喜欢了,爱上了,此生除了这人,谁都是多余。
他也是喜欢她的,她知道。
前一天他答应她明晚在这亭下见,她从天黑等到天亮,可他没来。
爹爹说他家早已给他安排了亲事,他回老家成亲去了,而她也迟早要嫁与宫里的皇子。
父亲说:“这才是门当户对,这才是你该为燕家做的事!”
母亲说:“乘早断了那些念想吧,你该感激那小子比你识相。”
呵呵,什么丞相千金,什么京城才女,再多金玉其外的虚名傍身,她也不过是他们手里的一枚棋子而已啊。
她知道定是爹逼他走的,她知道他无能为力......只是无论如何,他不该懦弱到不辞而别啊。更何况他们早已互赠鬓发。
那日花田月下,说什么“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却原来海誓山盟皆是大话而已!
可也没关系,我知你怯懦,知你向来是无力与他们抗衡的,那这回,换我来争你。
也许从那时起她便已经疯了,她勾结皇子,颠倒黑白,助他篡党夺权弒帝上位,她甘当殃国祸水乱臣贼子,她满手血污身后白骨遍布。
新帝登基,先帝重臣本就是新帝之患,有风声说这朝廷里面,恐怕要变天。京城上下人心惶惶,偌大一个相府摇摇欲坠,昔日党羽见了无不避瘟神似的退避三舍。
而她深藏幕后笑靥如花的面具下满眼血色癫狂。
她不信风声传不到他那儿,她赌他会来接她离开。
可他终究还是没来。
打从一开始她便知这是条踏出一步就不能回头的路,她为他孤注一掷赌了全部,他让她机关算尽满盘皆输。
他正和新妻子举案齐眉把酒言欢吧?他们定郎情妾意并生连理吧?粗茶淡饭,耕田织布,他说过,他向来是喜欢那样的日子的,放着那般惬意的日子不过,怎会为她来京城搅这翻腥风血雨?
呵呵,是她一人可怜可笑呵。
是她一人云雨巫山枉断肠。
是她一人花落人亡两不知。
那日屋外哭嚎惨叫不绝于耳,而她着一身殷红嫁衣淡然端坐于镜前傅粉施朱。点绛唇,贴花黄,凤冠霞帔,蛾眉皓齿。
大厦终于一朝倾塌,贪污枉法,勾结官员,谋逆不敬......数十条罪名加身,相府上下满门抄斩,嫡女燕嬉自缢于梁。
当年艳若桃李的倾城才女已不在,只有青面獠牙的厉鬼抬头看向他,“你说......我怎能甘心呢?”
罗刹原为地鬼,死后怨念深重不得超生,缚于故地方圆十里之内。一旦食人精血,怨念愈重煞气倍增,化为罗刹,至阴之日常扮作貌美女子四处惑人以食之。
“再吃一个人,我就能离开这地方去寻他,看看他现在是不是幸福和乐金玉满堂,是不是早已忘了我?其实我早该去寻他,我怎么会让他们在我之外独自幸福呢......可惜当年有个多管闲事的臭道士不惜赌上性命将我封印于此,若不是太子殿下大驾光临冲破这封印,小女子还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呵...呵呵......可惜有你在,我亦不能现形,本以为是没机会了,谁知至阴之日你竟留那书生一人在家,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啊......”
听她一人顾自低声絮絮叨叨着,一会儿悲,一会儿喜,一会儿歹毒,一会儿得意,一会儿像进到了什么回忆里,抚发浅笑少女般柔情。滕遇洋嘴角却自始至终一抹嘲讽的悲悯笑意,突然打断道,“你要找的人,就在这府里。”
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缓缓抬起头来,那抹恬然的笑意还残留在唇边,“你说,什......么?”
滕遇洋抬手,远远一指院里枯败已久的高大李树,语气残忍而平静:“你要找的东西,一直就在那里。”
她狰狞的脸上有过一瞬空白和愣怔,而后像是渐渐明白了些什么,腐朽的躯干激烈地颤抖起来,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扑向了那颗腐朽已久的枯树。
“不可能,不可能......”枯枝般锋利的指尖毫无章法地在扫开满地落叶荒草,跪在地上急切地在泥土间用力翻刨着。
乌黑的土地渐渐被她挖出一个深坑,先是一截苍白的指骨,然后是整只已化为白骨的手臂,“不......可能......”空洞的眼眶里血泪苍然滑落,滴滴混进了掌下的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