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和京都一年四季长灯不灭的繁华比起来,罹山脚下偏远临川城的小桥流水便显得过于寒酸了。而此时三人在意的却都不是眼前看似长盛不衰的太平盛世。
“王朝将倾,妖魔四起。”滕遇洋闲闲道。
是的,凡人只能看到这里的百姓安居乐业,这个王朝无外忧内患正如日中天。在仙家眼里,却已是瘴气四溢大厦将倾。殷离虽不像滕遇洋和昭亭是有无边法力一身仙骨,以他如今的道行却也能感受到此地浑浊之气重得不寻常,处处弥漫着血腥腐朽的恶气。
正当三人沉默之时,却听街道尽头传来一道扬鞭击马之声,车轮滚滚,伴随着冰冷的铁链声,沉闷而肃穆。街上叫卖的小贩和游人忽然静默下来,不约而同地往街道两边散去。殷离抬眼望去,只见远处缓缓行来一辆重兵押解的囚车。银白甲胄的卫兵和战马呵斥着四周买没来得及散去的行人,摊车上的瓜果滚落一地,在铁蹄下踏做一地烂泥。
耳边传来几声看热闹的百姓们的窃窃私语:
“这回又是哪位?”
“嘘——,这回啊,是太子殿下......”
殷离愣了一下。
“什么?”一人吃惊道,“那狼子野心的——”似差点脱口而出什么要惹来杀身之祸的称呼,那人倏地降低了声音,顿了顿,才又道,“血脉相连的兄弟,他当真是一个也不放过!”
“连对待手足都能残忍至此,可想而知,将来要怎么对咱们这些籍籍无名的庶民呦......”
“那倒也是未必,五皇子上位后便轻赋减役,去年平县旱灾,还从皇家开支里拨款济民。此前,哪里见过这样的好皇帝?”
身边的百姓们议论声不断,不待殷离细细辨别其中故事,那铁链郎当重兵押解的囚车便已驶来了。
卫兵们粗暴的呵斥推搡着拥挤在路两旁的百姓们,人头涌动中,殷离看清了囚车上那人的脸。
确实是他记忆中金冠黄袍气满志骄的大哥呵,如今却落得满面尘土鬓发如霜,阶下囚一般沦丧。究竟为何会这样,他曾是殷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呵!若连他都到了这般地步,难不成这殷国早已亡了?
“咳......咳咳......”自打入城以来,昭亭便不时以袖掩面,轻轻咳嗽着。
殷离不耐烦地瞥他一眼,“妖未除妖,魔未降魔,你便要病死了?”
面对他的讥讽,昭亭并未说什么,只不好意思地笑笑。却是滕遇洋开口替他讲话:“这里瘴气太重,越是至净之身,便越受影响罢了。”
似是没想到有朝一日滕遇洋会站在旁人身边替旁人讲话,那一刻殷离愣怔在原地,似是全世界都背离他。正当那股孤立无援可悲可笑不知如何发泄的情绪涨得他眼眶发热胸口发疼时,忽地有一双小手从身后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无名火起,殷离想都没想不耐烦地挥袖转身,“何人如此无礼!”力度大到将那弱不禁风的小人直接摔倒在地。
迁怒之后,回头,却只见一个半人高的小姑娘满脸惶恐地在地上跌坐着,红衣红袄,乌黑的发团子似的盘在两侧。
如雪般白皙的一张小脸,瞳仁漆黑,越发称得一双唇似涂了新制的胭脂般触目惊心的红。
殷离愣住了,没想到世间真有这般模样的孩子,漂亮得像是从画中走出的神仙坐下的仙童仙子。
没等他回过神来,孩子突然“扑通”一声跪到了他面前,抬起小脸望着他,一双幽黑的眸子泫然若泣,“公子,公子,求你救救我吧。”
殷离还愣怔着,未等他做出什么动作,却是昭亭越过他向人家伸出一只手来,“起来说话吧。”有多温柔,有多和蔼可亲。
漂亮的孩子啜泣不止。她说她是个孤儿,早年村里闹洪灾,父母都已不在了。自己在逃荒的路上轻信了旁人,被卖到了城中的青楼里,方才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慌乱中不知怎么,只觉得他们三位远远看去道骨仙风似与别人不同,便本能地扯住了殷离的袖子。
小姑娘哭得可怜,白净的小脸都爬满了泪痕,湿漉漉的眼睛让人不忍。
“看我们......”昭亭话未说完,孩子便哭得更大声了。甚至扑上来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像是紧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公子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吧!再被抓回去,嬷嬷会打死我的。”
“好好,不要怕,我们一定会救你的!”昭亭轻拍着她的背,不知所措地连声应着。
眼下带着一个孩子,最要紧的还是找一个落脚之处。可奇怪的是,这偌大一个京都看似繁华,却找不到一个愿意让他们住店的商家。挂着酒楼客栈旗子店家无一例外是一句话:“吃酒可以,住店免谈。”
在连吃了几个闭门羹后,殷离忍不住问了:“这究竟是为何?”
正挥着手帕赶人的老板娘突然露出几分不安之色,不耐道:“难道你们不知?近来京中混入了不祥之物,每到晦月,便要死人的。”
殷离愣了愣,“那和我们住店有什么关系?”
老板娘道:“这样的事儿,自今年开春以来已有四、五例,死的呀,全是你们这样的修道之人。我可不能让你们死在我店里,老娘这方才翻修不久的门面儿,多晦气?”
滕遇洋哼笑:“看来天后大人遣您下凡除魔,当真不是没道理。”
正当一筹莫展之时,却是那个漂亮孩子唯唯诺诺地小声道:“几位大人若不嫌弃,我倒是知道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哦?”昭亭先是诧异地看着她,又仰头询问地看着滕遇洋。
“那便去看看也无妨。”老妖怪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语气。
于是一行四人便穿过重重窄巷,七拐八扭,最终来到一座落魄的府邸前。曾经宾客如云络绎不绝的大门如今贴满了破旧的封条,匾额上依稀可辨“丞相府”几个恢弘大字。
小姑娘轻车熟路地带他们走到一处曾经下人进出的侧门旁,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后,轻轻揭下门上的一道封条,抬手一推,布满蛛网、锈迹的门抖落一身灰尘,“吱呀——”一声被打开来。
“哇——”昭亭傻子似的兴奋地鼓着掌,好奇道,“这是哪里?”
小女孩道:“这里曾经是丞相府,新帝登基后,丞相被抄了家,府中男女老少主子下人,没一人留下。”
此时三人已随她进入府中,张目望去,墙上地上,仍可见大片大片风干后暗红色的血迹,和几条残破的白绫。浓重的血腥味和杀伐气,至今挥散不去。
“你叫什么名字?”
昭亭和小女孩一同回头,发现问这话的是殷离。
小姑娘也看着他,甜美的童声无害而纯净,“我叫燕嬉。”
风起,吹起满地枯叶飘扬而去。
那一刻连滕遇洋也说不清殷离脸上是一种什么表情。
或许有诧异、有空白、有满目疮痍,还有莫名的疼惜。
三人竟然就在这或许不久之前刚进行过一场屠杀的旧相府里落下脚来。好在相府很大,要找出一间未被血洗过的偏远很容易。
入夜,去晚饭时昭亭一直在出谋划策,要如何送燕嬉去一个良善的好人家,而向来目光只黏在滕遇洋一人身上的殷离却不知为何一直一转不转地盯着燕嬉。
饭后,无月之夜,一片静默中殷离突然道:“我想吃糖葫芦。”
“帮我买一串糖葫芦吧。”
这话是对滕遇洋说的。滕遇洋墨色的眸子一转不转地望着他,深不见底的沼泽一般,仿佛总是能将他看穿。
于是滕遇洋什么都没说,配合的起身往门外走去。
“你也和他一起去吧。”这话是对昭亭说的。
“诶?”昭亭懵懂地看看殷离,又看看滕遇洋。
“仙尊不是从没来过人间?京都繁华,理应去看看才是。”殷离淡淡道。
“哦......”昭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明不白地和滕遇洋一同出门去了。
支走了滕遇洋和昭亭,殷离起身,近乎轻车熟路地往旧相府的湖边走去。
燕嬉也起身,默默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路穿过回廊,走过水榭,来到了荒废已久无人打理的花园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