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暮鸣一的表情似有悲悯:“你说错了。不是你给我。”
“芝谷家欠我的东西,是我自己拿回来的。”
“少爷,葵音让您费心了。”她微微躬身。“招待不周,多有得罪,请见谅。”
她其实本可以不用这么做。
她在芝谷家做了很多年的女仆,习惯已经深深地刻在她的骨子里。
“少爷——”她轻声说:“您曾经在洋馆看到的那位【魔女】,是我的母亲……再后来,是我。”
“葵音!你说的那些我不在意。”芝谷英士急切地打断她:“你是我的女人!只要你愿意回来,我就原谅你。”
我转头看着他。
“英士少爷,您自负聪明,您不是已经知道我的亲生父亲了吗?”她微微一笑。
温柔体贴又毫无感情。
我又转头看着葵音。
“我并不是茉莉那样自然孕育的生命,我不是自愿来到这个世界的,我不应该存在。”
“……”
我换了个姿势,单手托着下巴。
他们很流畅地交谈着,好像一点都不蔑伦悖理,好像一点也不奇怪。
“禅院小姐,您也被骗了吗?少爷才是最希望举办宴会的人,他才是这起犯罪的元凶。”
情理之内,意料之中。
芝谷英士只是棋盘上的傀儡,无法控制宴会的进展,他是个令人失望的元凶,实在太无足轻重了。
我比出拇指和小指,抠出一小截指节的长度:“我知道他是个人渣,眼高手低,贪婪无知还好色,这种巨婴我平常都不会看第二眼。”
“!”
(跳过)……
“可以让他暂时闭嘴吗?”
“……抱歉,他是少爷。”
我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
不久前在魔女的房间,失声的唱片机充当旁观者,我、长谷川茉莉、大暮鸣一三只“狼”聚集在一起,讨论着杀人阴谋。
我们各自怀揣着秘密,自说自话,从未试图理解过对方。
虽然绝大部分人只对这场犯罪做了一点小小的贡献,结果是值得惊叹的。
大暮鸣一侃侃谈道:“洋一先生是宴会的赢家,从残酷的黑暗世界活了下来,也得到了对应的馈赠。只是魔女的礼物是有代价的,必须用余生偿还。”
“真正的魔女之宴没有希望,哪怕侥幸活下来,未来也是无尽的地狱,只要踏过边界……不,从月光亮起来开始,属于人类的部分就死去了,幸存下来的是令人憎恶的恶鬼,是吃人的怪物!”他的情绪微微有些激动。
“英士少爷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太过贪心。他甚至没搞清楚宴会的目的,就盲目地参与进来,差点搞砸一切。”
大暮鸣一训斥着,语气并不严厉,却让芝谷英士越发畏惧,站立难安。
大暮鸣一仿佛是旧时代的看门人,听见了太多封闭大门背后的异响,被黑暗吸引沉沦,最终也成为魔鬼的一份子。
他已经不是年轻人了,气质兼具儒雅和冷酷,如同披着牧师外衣的魔鬼。
“残酷混乱与黑暗才是这个世界的底色,人性如微弱的火光,尽管它下一秒就会熄灭,那短暂照耀的火,就是人类勇气存在的证明。”
“困于内心的执念寻找扭曲的力量,不会有真正的赢家,只能像蛆虫一样卑鄙下作地苟活。相比这个过家家的晚宴,真正的宴会要残酷得多,每位参加宴会的人彼此都不认识,互相猜忌,互相厮杀,直到最后一刻。”
我说:“我似乎听明白了一点,上一轮【魔女之宴】,是【人类】赢了。”
大暮鸣一说:“你说对了,洋一先生是作为人类活下来的,他获得了看护【魔女】的资格。正是如此,他才会迷恋上魔女——葵音……你的母亲拥有【容器】的资质。”
“魔女的馈赠会扭曲人的存在方式,把所有的参与者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洋一先生曾经孤独困顿,被千夫所指,一夜之间他获得了荣耀、权力,爱情……成为名副其实的大人物,真理教成就了他,也是不可饶恕的,宴会唤醒了他心中的恶鬼,真理教却企图用对草食动物的方式教会他残酷。我一直有个推测,真理教崇拜的那位黄泉女神,是双子——”
他朝葵音点头说:“就像你,葵音和茉莉的关系。”
“禅院纱梨子,你跟葵音至少有五成相似,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导演。”我自信地说。
“……”
“……”
“呵呵,你真幽默。”
虽然我现在既没有钱,也没有资源和渠道,但是我觉得我肯定会成功的,因为我有无数极品取材对象,等到我出名了,可能会有媒体抢着花钱买我的素材。
“你不是咒术师,你应该也不姓禅院……你跟葵音的母亲,应该来自同一个地方。”
“是吗?你有证据?”
“……只是猜测,可能性很大。”
这可真有意思。
“关于整个宴会,你为什么不问问导演的看法呢?”我叹:“今夜风急雨骤,是夏好时节……”
其他人可没有伪装文青的心情,表情微微有些扭曲。
“那么……让我说说洋一先生吧,我已经确定了,他是个很有仪式感的人,整个洋馆地处偏僻,布置奢华,几乎与世隔绝,而且他取名字的方式很特别。”
“父辈叫洋一,儿子叫荣二,女儿叫季子,也就是‘四’子。在老人心中,儿子是骨血和理想的延续,我很认同这个观点。也许在芝谷洋一先生心里,他是有过四个孩子的。孩子们的名字,就是父爱的证明,不知道大暮鸣一先生是否认同这个观点呢。”
“无稽之谈。”不屑置辩。
他的态度足以让我确认很多事。
“我是开玩笑的,季虽然跟四连在一起使用,它代表的是最末的意思,就算我想把长谷川葵音视作第三个孩子,她的年纪也对不上。芝谷季子今年至少40岁了,她的女儿比长谷川的年纪还要大。”
“……”大暮鸣一沉默片刻:“如果不是确信你与宴会无关,我会以为你是幕后黑手。”
诶呀~
“芝谷少爷跟我讲过一个故事,他告诉我,福山洋一曾经与一名村姑私定终身。那个村姑某天失踪了,村里的人都说她是看上城里的少爷,跟他私奔了,只有福山洋一坚决否认,认为她绝不是那样的人。”
我模仿着芝谷英士当时的语气。
“别说了!”芝谷英士大喊大叫:“你还要证明什么?已经够了,今晚已经够混乱了!”
“是时候了,大暮先生。”我盯着大暮鸣一:“您能告诉我,您是故事里那个村姑的孩子吗?”
“胡说八道,我不承认!”芝谷英士控制不住地大喊,脖子上青筋跳动。
我用一个眼神将他钉在原地。
“虽然仅仅只是我的猜测,但这并非不可能,您作为洋一先生的左膀右臂,一定非常了解他吧……否则,芝谷洋一为什么一定要把家产和对芝谷制药的控制权留给你,为什么芝谷英士毫无继承人的自信,既懦弱又可怜。”
“大暮先生,您是芝谷洋一的长子。在他心里,恐怕您才是他最理想的继承人吧。”
“禅院小姐,您真的很厉害,您是我想要成为的人。”长谷川葵音启声说。
声音温温柔柔,夹杂在《樱花》凄惨的歌声里。
“葵音,可以帮我换一首歌吗?”我转过身试探地问着:“其实我更喜欢西式古典音乐,比如莫扎特《小夜曲》就很好。”
她歉意地说:“带给您困扰了吗,实在很过意不去。”芝谷英士惶恐地抬起手,似乎很想说点什么。
切换了唱片。
受折磨的和式小调消失,更正为舒缓柔情的古典乐曲。
她在唱片机前驻足停留,似乎背着我们思考了一段时间。
“大暮先生,从很早的时候,我就觉得您像半个父亲。您是父亲意志的代行人,英士少爷是万万不敢反抗您的。以后我应该继续称呼您大暮鸣一,芝谷鸣一,还是福山鸣一呢?”
“葵音……”
她的笑容像清晨的阳光,从教堂的花窗穿透,会让人生出虚假的期待。
“你还是叫我大暮鸣一吧,我已经习惯这个名字了。”男人露出苦涩的笑容。
“嗨,大暮先生……您过去是海上自卫队参谋军官,情报是您的强项,我说的这些您早就知道了。”
“真理教通过某种仪式人为制造出了我,为了能容纳【黄泉】之神。绝大多数容器会在受肉中被剥夺自我意识,那位是拥有无限怜爱的母神,会保护容器原本的意识,以潜意识的方式沉睡。”
她的嗓音如机械一样缺乏情绪。
哪怕说着自己的事情,她以殉道者的漠然姿态。
“长谷川葵音是没有自我,没有灵魂的容器,是不应该存在的,用以束缚神的锁链。但是如果没有相应的‘人格’的话,那位大人就无法对外界产生联系。”
“那位大人,现在还什么都不需要……我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
大暮鸣一看她的表情很诡异。
“那位大人来自黄泉,她的灵魂本源与死亡熔和在一起。修正这个世界的错误,将一切回归于虚无,才是她的愿望吧。”
唱片机传来电流紊乱的滋滋声。
“葵音,我们走吧,没时间可浪费了。”大暮鸣一脸色微变,带着长谷川葵音旋风离去。
葵音朝我微不可查地点头。
突然,大暮鸣一以迅雷之势拔出枪!子弹命中唱片机。
一缕青烟冒出,音乐声停止。
芝谷英士吓得仓惶逃窜。
“叛徒,你不会成功的!你一定会死!凄惨地死在我前面,死无全尸!我诅咒你,大暮鸣一!回来!葵音!”
“不能原谅你,实在抱歉。”葵音鞠躬说。
她看上去真的被调|教得很完美,一言一行都在强调尊卑贵贱的秩序。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行为的问题,沉浸于面具般浅薄的扮演游戏,没有平等的人格。
在把枪口指向我们之前,他带着葵音走进升降梯,摁下开关。
升降梯大门关闭,大暮鸣一隔着铁栏说:“英士少爷你也看到了吧,能够将洋馆撕碎的【神迹】。”
“该死!葵音,回来!回来!”
芝谷英士摇晃着外围的防护铁栏,毫无办法。升降梯没有再下来,必须寻找其他出路。
“两个人都走了,你也差不多了,别像败犬一样挡着道。”
“在我看来是你自作自受,别的不说,你强迫了长谷川茉莉对吧?”我居高临下地看着濒临崩溃的芝谷英士。
“芝谷洋一的为人我不清楚,既然他会对长子如此慷慨,对爱人的女儿长谷川茉莉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茉莉才是洋馆真正的主人……虽然一直被精神疾病困扰,她的心性、能力比你强多了,深藏不露,顾全大局,你太离谱了,在芝谷洋一心里已经社死了。”
我一脚踢开他,脚尖踩着他的胸口:“别浪费时间了,快告诉我控制室怎么走。”
芝谷英士深深吸了口气,艰难地说出他知道的部分。
他跟着我,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混账模样。
“给我带路。”我高高在上地命令。
芝谷英士却丝毫不介意被我粗暴对待,乖乖走在前面。
距离黄泉之国越来越近了啊。
诅咒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它们就像被催醒了一样,令人不安地躁动着。
“还有多远?”我问。
“多远?你要去哪?”一个低沉的男声从后面传来。
他拍住我的肩膀。
我顿时呆立不动,这张脸我实在太熟悉了。
小林八尺死前也长着这么一张脸,后来他那双并不友善的眼睛失去生气,变得有如浑浊的鱼目。他被斩断的身体收殓在床上,散发着令人不快的味道,那是不幸与诅咒的味道。
他原本是想对我说点什么的,最后放弃了。他无力再告诉我了,也许会下地狱,永世不得为人。
我身后的人是小林八尺?他不是已经被大卸八块了吗?
“小林先生!”
我惊呆了。
“禅院,你总算来了。你也太慢了。”他回了我一个熟悉的鄙视眼神。
“……”
我身前的人也不是芝谷英士,而是仿佛嘲讽似的,冷冰冰的空气。
我突然想到自己并没有跟着他……芝谷英士被大暮鸣一射伤了腿,无法行走,我没有前往控制室,而是一直在原地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