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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仙一路送着两人到了镇子西头的官道上。
小师姐单手牵着高头大马,马背上坐着惊慌失措的沈鲤,她怀里紧紧地抱着那个小包袱,小师姐转头让他就此止步,许仙笑着点头。
许仙杵在官道上,直到官道上再看不到两人的身影,他这才转身失魂落魄的折返。
家中已经变得冷清且空落落的,许仙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几年前。
几年前他突然接过了酒馆的行当,茫然无措的看着家中各种酿酒的工具,只能硬着头皮按照记忆之中步骤去做,家里酿酒用的粗粮所剩无几,许仙也不敢一次都挥霍完,只能一次用几斤去尝试。
好的做酒,坏的做醋。
实际上,他中间错了多少次,浪费了多少粮食。
也就是在那个凛冬,许仙连自己的口粮都用完了,还是没做出一口像样的酒。
那个时候,他确实动了卖了宅子的冲动,饥寒交迫的许仙觉得像是其他同龄人那样去簪花巷找个打杂的营生,没有工钱管口饭吃,饿不死就是极好的。
李河偷偷塞给他半个馒头,都让许仙记在心里很久。
再后来,一切都熬了过来,许仙也慢慢撑起了整个家,没让房梁垮下来。
日子也逐渐有了起色,按爹娘的话来说,那就是日子有了盼头。
可现在,许仙仿佛又回到当时的状态。
坐在门槛上缓了好久,许仙这才起身,先是将门口的酒价牌子取下来,而后将后院的大缸里的酒水都分别灌在坛子里。
他一只手拎着一坛,先从镇水街开始,挨家挨户敲门送酒。
尤其是孙家,因为帮小师姐养马多日,许仙觉得心里多少有些歉意,加之孙老头爱喝小酒儿,也就多送了两坛。
孙老头坐在一人高的院墙外,门口有一株老枣树,那头也上了年纪的驴就栓在枣树下,枣树的树皮被老驴啃得遍体鳞伤。
孙老头就依在院墙下,坐在石头上,双手操袖,眯眼晒太阳。
见到许仙拎着酒坛子来,他大概也是知道的,笑呵呵道,“打算出去了?”
许仙嗯了一声,把酒放在家门口,也坐在对方身边,下意识双手操袖。
孙老头道,“以前我还打算等我死那天,请你抬棺呢,现在看来是没戏咯!”
他无妻无儿,年轻时候家里穷,除了给他留了个四面漏风的宅子,什么都没了,镇子上的适龄的姑娘连他家门都不愿迈进去,更别说嫁给他了。
再后来,孙老头收养了照妖街的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娃,那个女娃娃的爹娘死于发大水,孙老头养了她几年时间,后来不知怎地,女娃娃跑去了簪花巷陆家当了丫鬟,更是撇清关系,不认孙老头。
许仙记得,有一次孙老头说起这件事,他说这样也挺好的,至少去簪花巷当丫鬟,不愁吃喝,跟着自己反而饥一顿饱一顿,饿是饿不死,但终究还是遭罪的。
实则许仙心里清楚,原因根本就不是这个,而是镇子上那些背后的风言风语。
有人说他收养这个女娃娃是当童养媳,根本不是给自己养老,是日后当媳妇儿……
大概也是女孩子十几岁开始懂事了,对那些空穴来风的嚼舌根话信以为真,一气之下就跑了出去。
反正打那之后,孙老头就再也没动过这样子的心思,养了一头驴,秋天的时候帮镇子人搬搬粮食,或是帮县衙喂喂马,赚点铜板过日子。
“等你下次回来,兴许我早就进棺材板咯。”
许仙笑了笑,“也就三五年而已。”
言下之意,你身板还挺硬朗,三五年怎么可能活不到?
孙老头眼神浑浊,探出手比划了一下,“六十多了,没几个年头活了。除了簪花巷的老爷们,六十多在镇子上已经算是高寿了,没几个能活到这个岁数。”
许仙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其实,多数上了年纪的老人并非死于疾病,而是熬不过饥寒交迫的凛冬,有儿孙的倒还好,有人给他准备柴火,像孙老头这种没个后人子嗣的,也只能硬抗。抗过去了,是命不该绝,抗不过去也就抗不过去了。
许仙道,“我家还存了不少柴火,够你烧几年,到时候我会把钥匙存在县衙那边,你冬天可以找县尉陈大人去要钥匙搬些柴火。”
孙老头只点了点头,许仙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
两人靠着墙角做了一会儿,许仙起身告辞,他还得继续送酒。
家里存酒约莫几十坛,大概他还得跑十几家,簪花巷没在许仙的范畴内,除了和他们交集不多之外,更为重要的是一两坛子酒,人家未必看得上眼。
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理儿许仙还是懂的,没必要干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忙前忙后跑了半下午,许仙才缓缓沿着太平街的路往回走,胭脂铺外的那株老梧桐树下,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坐在一起晒太阳。
以前他听到的镇子上的奇闻异事,大多是在这里听到的。
他在远处坐了一会儿,听着那些老人闲聊着最近镇子上的事情。
比如赵生宣偷偷一个人跑了出去,听说是要大晋京城学画,老人们说到这里,就会补上一嘴,说赵生宣那个孩子不学无术,赵家老爷子从小就逼他认字学书,无非是想让他日后能考个功名,哪怕是个秀才也脸上有光的,毕竟镇子上近百年来,连个秀才都没出过,赵生宣是可惜了。
再比如,赵生宣的姐姐赵素贞也出了远门,老人们又会说,一个女孩子家家不好好学怎么相夫教子,成天握着一把剑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许仙坐了一时半刻,就得到了很多消息。
镇子上的年轻人,已经走了很多,除了他知道的马忍洲、李六九、卢思浓外加陈河图等人,簪花巷的年轻人几乎都走光了。
能坐在太平街老树下絮叨的,也多半都是太平街家里条件好的那些老人。
许仙听了一会儿,就默默离开了。
回到家中,许仙习惯性练了几十遍拳,小师姐说他铸身期根基打了个七七八八,约莫再锤炼半年左右,就能进入二境仙台。
许仙实则心里觉得还远远不够,铸身境的根基,他要达到利索能力的夯实,实在不行就走得缓慢一些,也无妨的。
所以,他每次都多走几遍拳桩,日复一日的累积,总会有一些成果的。
夜里,
许仙摊开那幅地图,顺着小师姐的指点,找到了地图上标注的陈姓灵官的位置,由此也确定了小镇的方位。
他本以为,大晋的位置应该是在玉鼎洲最北边的位置,毕竟玉宫和青雀都会称呼大晋为蛮子。
事实上,大晋所处的位置,大部分偏向于玉鼎洲中部,几乎将玉鼎洲中上部分拦腰截断,在西北的也有一片狭长地带,往上一直都延伸到了最北边。再北边,就是北唐的辖地。
往南,便是玉宫和青雀两个王朝。
四大王朝不过是辖地稍大一些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山上宗门的辖地,以及各大小诸侯国的封地。
零零总总加起来,几大王朝的辖地还不到玉鼎洲半数,其中以北唐的疆域最为辽阔,其次是大晋,反而是玉宫和青雀的疆域最小,甚至有两个辖地极大的小国加起来的疆域反而要大过玉宫和青雀。
小镇的位置,处于玉鼎洲中上偏向于西边的范围,距离东南方位的齐水大渎还是很遥远的。
许仙只是粗略扫了一眼,心中有数之后就收起了地图。
这一路,他大概要途径十几个小国,外加数个宗门的辖地,甚至还要经过那座完全位于大晋版图内的道家祖庭的范围。
他本以为,山上宗门距离小镇会很遥远,可在看了地图之后才恍然,小镇西边几百里外,就立着一座小宗门,名为神拳门,听名字也就猜得出来是个武夫路数的门派。
辖地不大,但也有方圆上百里。
神拳门大概会是许仙途径的第一个门派。
一夜,许仙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他难得舍得点亮油灯,检查了几次行囊里的东西,除了先生和师兄师姐们送的一些东西,还有李姑娘的剑外小师姐给的那一瓶疗伤药丹,小师姐说这些药丹,品秩一般,但只要不伤及到五脏六腑的重伤,服用之下后一般几天内就能痊愈,但许仙还是觉得很珍贵。
在清点衣服的时候,许仙在衣裳的口袋里翻出了二十枚铸色和铸纹都和寻常大晋普造铜钱大相径庭的钱币。
内附一张纸条,一看就是小师姐的字迹。
小师姐说这些以铜母铸造的钱币就是俗称的山上神仙钱,让许仙省的着点用,若是在一些小宗门里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事可以用这些神仙钱去上下疏通。
许仙收拢好二十枚沉甸甸的钱币,心中感慨起来,小师姐真是为了自己操碎了心。
次日清晨,许仙将房门都锁死,带着钥匙朝着县衙奔去。
之前陈灵官说过,许仙大可将钥匙暂存在他手中,等什么时候回家再过去取出。
许仙觉得这样也好,家中本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那口老井之下的灵根。再者,他已经和陈灵官签订了那份金色文书,家里的东西无人能擅自取走。
少年背着行囊,一路小跑着奔到了县衙外。
身材高大一身青衫的陈灵官,早已经在县衙外等候着,见到少年顶着被冻得通红的面颊跑来,陈灵官微微一笑,“这么早?”
许仙将手中的钥匙递过去,挠头笑道,“中间耽误了一天的时间,本来是打算昨天就走的。”
陈灵官点了点头,又问道,“衙门的那头老马虽跑得慢一点,但也比一步步丈量出去要快不少。”
许仙摆手,“那就不用了。”
他明白县尉大人的好意,也清楚他是在拉拢自己,但心里还是觉得,还是不要麻烦对方得好。
既然自己答应李姑娘和小师姐出门历练,终究是得开个好头。还是出门第一步就坐着马车,反而有些说不过去。
县尉看着少年腼腆的样子,笑问道,“那只精魅我带来了,就当补送你的见面礼,那小玩意儿并不值钱,只是个消遣的工具,一般文人的案桌都会摆放一个,以提醒神脑。”
许仙想起小师姐的嘱咐,有意收下。但看了看自己的沉重包袱,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包袱里装得东西太多,除了衣物书籍药丹和杂物外,还有吃的肉干。
再装下一尊香炉,只怕会步履维艰。
陈灵官也看得出许仙的难处,打圆场道,“这东西给你的,但可以和钥匙一起寄存在我这里,等你下次回来,一并取回去便可。”
许仙笑着点头,问道,“县尉大人,我也得礼尚往来,这次出门得途经不少地方或许得好久的时间才能回来,县尉大人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可以帮带回来的。”
陈灵官认真想了想,“没什么东西,如果我想要的话,也可以自己去买,你那点银子还是花在自己身上好了。毕竟我赶路的速度可是要比你快上不少的。”
看到少年有些失落的样子,陈灵官又笑着补充道,“如果可以的话,你回来时候可以和我讲讲一些沿途的风土人情。实不相瞒,整个大晋,除了几座繁华的城池外,其他的地方我还真没去看过。”
许仙点头,算是应承下来。
两人又闲聊了片刻,大抵便是陈灵官嘱咐了他几句,比如缺不缺神仙钱,还说到大晋疆域的一些小宗门的事情。
陈灵官告诉许仙,大晋的一些小宗门,实则多半都是大晋朝廷暗中扶持起来的,明面上挂着山上宗门的名头,多半时候也是要听从钦天监的旨意。
这是在提醒许仙。
看着少年背着包袱,身形消失在官道上。
陈灵官陷入了沉思之中,除了在心中一直都好奇聚窟洲曹家的那位儒家圣贤为何会对许仙青睐有加之外,更是在思索许仙身上到底有什么自己看不透的地方。
他误以为聚窟洲曹家的那位是许仙的师父,毕竟曹画扇称呼许仙为小师弟,难免给他产生一种误解。
陈灵官来到镇子任职之处,就曾私下里暗中观察俯视着小镇上所有年轻人的天赋根骨。
至于小镇是否真如外界所说的那样,背靠武祖道场,天赋异禀的年轻人如过江之鲫,对于这个说辞,陈灵官不敢苟同。
他暗中观察这么多年,很难认可这种说辞,镇子上不是没有天赋稍好的年轻人。有,但真不多,比如簪花巷那些年轻人,但要硬说他们天赋异禀,那简直就是笑话一样。
唯一让他眼前一亮的,大概也就是马忍洲了。
陈灵官暗中出手数次帮马忍洲,同时也暗中观察他几年时间,直到发现对方根骨里面都不正,这才打消了某些念头。
关于许仙的根骨,他并非没有看过,只是一掠而过,毕竟整个镇子上像是许仙这种根骨不佳的孩子数不胜数。
甚至直到现在,陈灵官都没看出许仙身上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
否则,也不至于挑选了陈河图这个人。
“难道,真的看走眼了?”
陈灵官喃喃自语起来。
家中老井存有灵根,就证明许仙祖上确实阔过,是昔年的名门望族,更甚就是某个宗门道统的分支。
陈灵官随即转身去了县衙之中,在小洞天之中单独一个房间里存放有小镇的历年族谱和文档。除此之外,还有一部更为厚重的县志。
这部县志才是小镇真正的县志,除了灵官之外,即便大晋王朝钦天监的天师都无权调阅,算得上是从不示人的机密了。
有些姓氏早已经丢了族谱,但县衙会偷偷帮他们继续修订族谱,有人死,有孩子诞生之类的事情都会记录在其上,不仅仅是录下名字,生辰八字等也都囊括其中。
当初留有一份备用,就是担心镇子外的主宗族会找上门来。可这么多年来,除了魏家的魏醇凭借道家祖庭的手谕调阅过一次之外,再无其他人前来观摩。
镇子上的大部分姓氏,都像是被遗弃一样,泯然于众。
陈灵官挥手,取出了两部书籍,一部是县志,一部就是许家的族谱。
他坐在太师椅上,将两部书籍都摊开,缓缓看着。
他先是缓缓将那份许家族谱合上物归原位,委实没有发现什么端倪,许家祖上确实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名门望族,但也绝没有来头大到让陈灵官啧舌的地步。
许家祖上几千年前是玉鼎洲某个实力并不弱的诸侯国皇室,许仙这一脉因为是分支便被送到了小镇上收拢国运,可后来这个诸侯国日渐式微,最后被北唐给灭国了。
外家主宗族被灭,气数连带着波及到小镇上的分支,许仙祖上的好日子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衰落,最后败家败到了搬出簪花巷,落去了镇水街。许家当年的祖宅,如今便陈家住的那栋。
陈灵官翻阅着县志,实在是想不透。
这部从不示人的县志,记载的东西可谓是全面,比如马忍洲手刃父母的事情,比如陈家的陈怡在二月二的前两天去商湖见了那条老蛟等等……
说来,小镇的人在陈灵官的眼皮子底下,根本不存在什么秘密可言。
陈灵官挥手一拂,县志里关于许家的事情记载文字便是跃然而出,被单独挑选出来。
陈灵官没有看许仙祖上几代的事迹,而是着重于看了一下几千年前的事情。
零零碎碎,足足消化了半刻钟时间,还是毫无头绪。
唯一算是可疑之处的地方,大概就是许家三千多年前,确实是出过四五个天赋异禀的祖宗,不过最后都出走玉鼎洲了,至于现在是否还在世上,那就不得而知。
不过陈灵官想,若是许家的那几个老祖宗还活着的可能性不太大,几千年若是还活着,境界至少也仅次于圣贤,也不会一次不回镇上来。
陈灵官取出笔墨,在县志上又增了几页的厚度,大概是写下这几日镇子上发生的事情,比如哪家年轻人离家了,大致去了什么地方……
值得注意的是,仅仅是赵素贞一人,就占据了半页纸。
除此之外,还有曹画扇带着许仙和道家祖庭签订的那份契文,更是足足写满了两页纸,不过对于曹画扇,陈灵官出于避讳只一笔带过。
写完之后,他将县志物归原位,陷入沉思。
如今摆在陈灵官面前有一个抉择,事关他日后能否晋升为道家灵官首位一事。
要知道,灵官首位要比他现在还要高出半个神位,某种意义上地位等同于镇守道家祖庭所在大岳的正神。
但这个决定就是一场豪赌,稍有不慎很可能会让陈灵官赔光家底。
那就是,等日后妖族版图坠落之际,是否要将五君山搬去许仙的底盘上。
曹画扇好不吝啬人情的押注许仙,让陈灵官也跟着动了这个小心思。
等版图彻底阔张之后,打这个注意的灵官显然不止他一个,大晋王朝周围两三个满腹都是小算盘的灵官肯定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抢,反而会失去先机,于他不利。
好在,陈灵官近水楼台,容易先捧月。
和许仙先拉拢好关系,是个明智的选择,一点小恩小惠而已,等那个少年日后成长起来,这点恩惠反而起不到什么现在这种效果。
陈灵官双手拢袖,自言自语道,“等几年之后许仙游历回来,就好好和他谈谈这件事。虽说搬山有点麻烦,无非是花点神仙钱,得亲自去请来几位搬山道士才行,但攒了这些年的俸禄没地方花,心里也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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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仙沿着官道,走了三天三夜,这才见到了群山的尽头。
视野处官道尽头,依稀能看到一座不大的小城池,灰蒙蒙的城墙实则是以黄土夯实的,并非是石头。
许仙一路风餐露宿,李姑娘送他的配剑,被他以布絮包裹住,系在后背。
后腰还别着那柄柴刀,肩头挂着包袱,少年乍一看,还挺像是那么回事。
这几日,他几乎不浪费任何淋雨锤炼肉身的机会,除此之外练拳也从未停息。
小师姐说等离开镇子,雨水锤炼肉身这种好事情就再遇不到了,所以这三天夜晚,许仙都淋雨练拳。
饭量也跟着大得惊人,带得肉干口粮,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这也在许仙的预料之中。
好在眼见就要走出群山,他打算去眼前的城池之中补充一下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