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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宫王朝的护国老蛟脾气极为暴躁,在他挡在曹画扇面前的时候,一只干枯的手掌便从宽大袖口之中探了出来,打算先掐断那匹马的脖子来个下马威。
不过,在他动手那那一刻,陆乌衣以心声喝止住了。
“那么着急动手,你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先前老蛟对沈重器出手,就引来了巡视此地圣贤的注意,没一个指头点死老蛟,已经算是仁慈了。
一条结丹期的老蛟,对于寻常修道人来说足以称得上是兴风作浪的大妖,但在圣贤眼中,不过是一条在泥潭里翻滚的小泥鳅。
老蛟收手,而后负手在后,以一双分外阴沉的眼神,想要将红裙少女内心看穿一样。
他没来由怒意横生,因为对面的少女以一种近乎挑衅的蔑视眼神在和他对视。
少女两只手指捏着手中小泥鳅的脑袋,停止了甩动,笑意盈盈道,“你这条长虫,是不是也想和我手里这个小东西一样。”
老蛟深吸一口气,“小娃娃好大的口气,背后有护道人撑腰,自己说话口气也跟着大到了没边?!让你背后的护道人出来和老夫说,若是话不投机,那就动手打一场,老夫最喜欢就拳头和别人讲道理!”
随着说话之间,一缕无形的威压扫落在对方的身上。
奇怪的是,少女对此无动于衷。
“护道人?”
曹画扇摇了摇头,“我可没有。”
陆乌衣和老蛟内心,同时松了一口气。
此前两人在天幕之上,将来到此地天幕的护道人都记了下来。
大晋王朝的那位结丹境的剑修,仅仅露了个脸之后就再没有现身,除此之外,玉鼎洲三大道场并无人来,像是栖凰山、煮剑山这种二流宗门,也只有一位结丹练气士。
值得注意的是,青雀和北唐这两位世俗王朝中,青雀朝中来了一位大儒,北唐则是上一任女帝亲自来为自己最宠溺的后辈撑腰站台,她是北唐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女帝,在位三年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削藩。在位三年之间,她一口气杀光了北唐割据的大小藩王数十人,连带着妃嫔老幼,共计灭口了数千人,除了杀藩王之外,拒守一地大权独揽的节度使也杀了个七七八八。
在平定了北唐内乱之后,这位女帝又急流勇退,主动退位,潜心修道。
两百年的时间,她修为竟然已近乎斩道,实在是不可思议。
武曌。
是她后改的名字。北唐流传在外的野史中记载,她最初的名字叫做武媚,至于真假,自然早已不可考。
如今武曌垂帘听政,每隔一年半载会查阅儿孙皇帝执政期间批阅的文书卷宗,若是不满意,她便授意废了其皇位,另立新帝。
短短两百年,北唐已经换了接近二十位皇帝。
老蛟记得,除了武媚之外,天幕之上能值得他注意的,似乎再无其他人,那些二三流的宗门,甚至连结丹境的护道人都不曾出现过。
面前那口出狂言的红裙少女,即便她有护道人在此地,也不足为惧。
起初,他甚至揣测过少女是北唐那位传人,故而才分外谨而慎之,如今看来,似乎谨慎过头了。
还没等老蛟开口,曹画扇直截了当,“护道人没有,但我家中有个爷爷……”
老蛟闻言哈哈大笑,打断了对方,“怎的,心知逃不过我的掌心,知道认祖归宗喊我爷爷了?”
曹画扇的面颊上,随即浮现出一抹讥讽的笑意。
老蛟不以为意,呵呵冷笑,“老夫暂时还不想认个孙女,但若是当个暖床女奴通房婢女之类的,兴许可以考虑一下。”
曹画扇面色瞬间转冷,只是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一条孽畜而已口气就大到了天生去,我家有位长辈擅长制作笔墨文宝,他常说缺少蛟筋蛟骨作为材料,蛟筋熬炼成胶,黏笔头最合适不过。你不就正好送上门来?到时候可别跪下来求饶。”
老蛟嗤笑一声,“口舌之利,要不让你家那位长辈亲自来一趟,看看是他有能耐拿老夫制作文宝,还是老夫先把他扒皮抽筋!”
陆乌衣闻言微微蹙眉,提示道,“现在不是耍嘴皮子的时候,先找到赵胄身在何处再说。”
此事,才是当务之急。
正在气头上的老蛟冷哼一声,“一个赵胄而已,既然他已经破开禁制入了养气境,没了登基大统的希望,留他作甚!”
玉宫王朝皇帝虽不如大晋皇帝那么辛勤耕种,但好歹也留下了十余位皇子,除了几位死在了内斗中,还是有几位极为出色的皇子,况且赵胄又并非其中最出类拔萃的那位。
老蛟负手说道,“陆先生,你为何如此单看好赵胄一人?”
陆乌衣蹙眉,“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既然你我二人同为玉宫王朝卖命,那么对待立储君一事是否得一碗水端平雨露均沾?”
陆乌衣冷笑道,“我可不是卖命。”
老蛟面色瞬间阴沉起来,“陆先生,如今玉宫朝野上下可是都在传一个谣言……”
赵胄能坐上太子位置,面前这位陆先生居功至伟,毫不夸张的说是她一手托起来的。
同为皇室血脉,陆乌衣的厚此薄彼,落在外人眼中难免被揣摩出几分耐人寻味的味道。
如今传得最为沸沸扬扬的是,赵胄是她陆乌衣和玉宫朝皇帝两人的私生子,所以陆乌衣才能委身亲自担任赵胄的护道人,只对他一人另眼青睐。
当然,老蛟心里也清楚这些不过是坊间传闻当不得真。再者,修道之人,早就对七情六欲淡泊如水,陆乌衣没道理看得上年事已高的玉宫老皇帝,这个谣言多半是假。他如今搬出来,就是存心想要恶心一下对方,之前她给自己上了不止一次眼药,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
陆乌衣眼神尖锐如刀,“你想死?”
老蛟双手束在前,眯眼而笑,不言语也不为所动。
陆乌衣深吸一口气,转而看向正在坐在马背上笑意盈盈看戏的红裙少女。
少女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瓜子,慢悠悠的嗑着,推了推手,“继续,你们继续。”
陆乌衣语气凝重,“姑娘,赵胄的去向想必你清楚,不知你使用了何种障眼法,但最好现在把他交出来,虽说我们现在还没有十足的证据,但在赵胄失踪的那一刻,方圆几里之内,只有你一人出现,所以怀疑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顿了顿,换个强硬的措辞,“玉宫朝从不会被任人欺凌。”
曹画扇吐出瓜子皮,不住点头,“说得好说得好。”
然后她吃完最后一嗑瓜子,摊开手,一脸无辜,“可我真不知道啊……”
陆乌衣深吸一口气,眼底深处杀意涌动。
老蛟直截了当,“和她一个丫头废话那么多干什么,不管和有没有关系,先杀了再说!”
说完,老蛟慢悠悠的上前一步,就此打住,歪头看了看兵家的陆乌衣。
后者也毫无任何动作。
曹画扇冷笑道,“怎么没人动手?”
老蛟眼观鼻鼻观心,他二人都没有率先动手的打算,倒也不是惧怕一个五境修为的女娃娃,而是觉得事情很蹊跷,谁都不想擅自动手,说不定会给自己惹来不小的麻烦。
一个没有护道人的姑娘,敢出现在此地还敢顶嘴,本身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无聊。没人动手的话,那我走了。”曹画扇策马前行。
在和老蛟擦肩而过那么一刻,后者突然动手。
“小姑娘拉大旗作虎皮,糊弄玄虚,既然你认了我这个爷爷,作为长辈,老夫就有必要好好教训你一下,先收你去玉宫京城,等你家长辈日后亲自登门要人!”
曹画扇嘴角扯起一抹冷笑。
紧接着,
老蛟凭空定住了身形,如遭雷击。
在老蛟心湖之中,土黄色气海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澜,心湖湖水倒灌,逆流而上。
凭空一个金色的文字,破开心湖屏障,浮现在老蛟的心湖壁之上。
金色文字,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大道威压。
紧接着一只金色巨掌探出其中,从心湖深处拽出了一条土黄色蛟龙。
那土黄色的蛟龙,便是老蛟的魂魄。
老蛟魂魄在掌心处,宛若泥鳅一般。
金色巨掌轻轻一捻,从其中拽出一道精魄,而后破空而去。
随即,一道苍老的声音,在老蛟心湖之中响彻而起,宛若平地起惊雷。
“先收你六魄其一,十年之内,亲自去黑白书院聆听圣贤教诲革面自新,方将这一魄还你。”
话音如雷,久久不平。
老蛟像是被凭空斩了一刀一般,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身土黄色法袍早已经被冷汗浸透。
喃喃自语,“跌境了……?”
本有结丹境的老蛟,只一瞬间,就跌落到了五境……
最为恐怖的是,老蛟从头到尾甚至都没弄清楚出手的是何人,身处何地。
对方仅仅凭一句话,就摘走自己一缕魂魄,甚至在自己的大道上斩了一刀。此等手笔……只怕是三教圣贤才有资格……
老蛟惶恐抬起头,看着天幕之上,心中疑窦重重。
莫非这个少女,和巡视天幕的圣贤有什么关系不成?
呼——
老蛟生平第一次感到后知后觉的毛骨悚然。
曹画扇冷笑道,“早就和你说要扒你皮抽你筋,你以为是在开玩笑?”
老蛟默然,低眉垂首。
一旁的陆乌衣后撤几步,试图拉开距离。
没成想,下一刻,她也僵硬在当场。
陆乌衣的心湖之中,同样出现了一道警告的声音。
少女骑马而去,悠然自得。
老蛟两人彼此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神之中看到了‘后怕’。
本只是玉鼎洲最后一场观道礼而已,没成想竟然来如此之多的大人物……
两人缓缓吐息,平复心境之后,毫不犹豫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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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玉宫王朝两位结丹境离开不久之后。
浓眉少年赵胄凭空出现在了此地。
赵胄一身冷汗,面色极为苍白,他俯首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掌,在确定没有丝毫的变化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而不远处,马忍洲则是要比赵胄冷静许多,马忍洲鼻子下的两条鼻涕虫被吓没了,他看了一眼脚下,确认刚才自己消失不见的地方并非此处,而是横移了一丈多。
年纪虽小却心思沉重的马忍洲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并非是遭遇了障眼法,而是被人强行拽到了别的地方去,马忍洲眯起眼来,眼神藏着和年纪极其不符的老练沧桑,而这股沧桑,是他之前所不曾有的。
对于马忍洲来说,可谓是因祸得福。
在刚才消失的时间里,马忍洲像是在梦境中折磨了数十年一样,从稚童到了成年,再到中年……
而他,似乎看到了属于自己的一角模糊的未来。
在未来的数十年里,他马忍洲在玉宫王朝之中一路打拼成了异姓王侯,而后……
杀了赵胄,宰了玉宫赵家上下满门,鸠占鹊巢!
梦境之中的一切,自然当不得真,但那种模糊的感觉,反而让年幼的马忍洲内心极为兴奋。
蓦然之间,
赵胄猛地转身,死死的盯着马忍洲。
哇的一声。
马忍洲在被赵胄盯上的那一刻,突然嚎啕大哭起来,鼻下的两条长龙垂落下来,淌到了嘴里。
赵胄缓缓松下神来,一脸嫌恶。
在那个似梦非梦的环境中,他同样也窥视到了属于自己的一角模糊的未来。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变老,最后被杀了。
而杀他之人,似乎就是马忍洲!
所以,在赵胄清醒过来之后,第一个想要杀的人就是马忍洲!
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只不过,在他见到马忍洲那惊慌失措的废物样子之后,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赵胄喃喃自语起来,“南柯一梦,别有用心。梦都是反着的,休想坏我本心……”
他缓缓走到马忍洲面前,拍了拍对方的头顶,然后意味深长的说道,“刚才你没做梦?”
马忍洲依旧嚎啕大哭,“我想我爹娘了……”
赵胄冷笑道,“你爹娘都死在你手上。”
马忍洲哭的更厉害了,“我后悔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人死更是不能复生。”他不耐烦的将马忍洲一脚踹翻在地,“闭嘴!”
后者一脸惊恐,抽泣哽咽起来。
赵胄一字一句道,“我刚才做了个很真实的梦,梦里……你把我杀了!”
他刻意把刚才看到的一幕全盘托出,甚至还讲了许多细节。
说话之间,赵胄的眼神有意无意的留意着马忍洲的神情变化。
若是他有丝毫不对劲儿的地方,赵胄悬在马忍洲头顶上的那只手会毫不犹豫的拧断对方的脑袋。
可事实上,马忍洲面色没有丝毫的变化,除了惶恐不安之外,甚至还掺杂几分愧疚。
片刻之后,他低声道,“我也做了一个梦,可梦里我被你杀了,很多事情我也记不住,但最后就是你把我打死的……”
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本就脏兮兮的一张脸被眼泪洗出两道白痕。
如释重负的赵胄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他想伸出手摸摸对方头顶安慰一下。
可马忍洲似乎很畏惧他。
赵胄也就作罢,收回手突然问道,“如果日后我真的会杀你,现在你会恨我吗?”
马忍洲嘴角嗫嚅,“我不敢……”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