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来到。
轻盈的雪花恣意地飞舞着,它好似顽皮的精灵,不知疲倦地旋转在叶落尽,寂寞的树梢枝桠间,跃动在幽香绽放,冷艳的梅花深处。
冷硬的北风此时显得分外多情,缓慢地停下吹拂的脚步,陪伴着雪花在茫茫的虚空中辗转,沉浮。
皇城。
寿康宫。
寿康宫为三进院。正门寿康门之后,是一扇雕松鹤延年影壁。宫殿飞檐斗拱,梁坊装饰山水彩画。正殿面阔三间,单檐歇山顶。东西配殿以及后殿,单檐硬山顶,门窗皆为金丝楠木,雕刻五福捧寿纹样。
掐丝珐琅熏炉里,银霜炭火热地烧着。熏炉顶盖处,撒着几朵干花,被热气缓缓地烘烤,馥郁的香气绵绵地、幽幽地渗透在空气中。
淑宁太妃正带着宫人们进行着投壶。投壶是一种投掷游戏。参与者轮流将无簇的箭矢投入长颈铜壶之中,多中者为胜。
淑宁太妃手中剩下最后一支箭矢,不远处的铜壶旁,未曾投入的箭矢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上。
她眯着一只眼,瞄准着,然后一抬手,稳稳地将箭矢抛出,众人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只见箭矢碰在壶口,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磕磕绊绊地没入了铜壶里。
“中了。”
淑宁太妃兴奋得一跃而起,她已经不再年轻,但亮晶晶的眼神却散发着孩子气的天真。
宫人们笑容可掬:“到底是太妃娘娘心稳,手准,咱们都比不了。”
淑宁太妃眉花眼笑,指着宫人们放在托盘上的赌注,道:“瑟儿,去把银子铜板都给本宫收好,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倒不是稀罕这些,不过是为了彩头罢了。”
“是,太妃娘娘。”冯晓瑟抿嘴笑着应了。
“太妃娘娘得了彩头,好歹也让奴才们沾沾光。”一个机灵的太监躬着身笑道。
淑宁太妃性格和善开朗,不傲慢,也很少胡乱发脾气,宫人们在她面前也并不拘谨。
“好你个刘忠,倒算计起本宫来了。”说着淑宁太妃豪气地一挥手:“好彩头见者有份,每人赏一贯钱吧。回头到知书那里领去。”
知书、达理,是淑宁太妃进宫时随侍的婢女,如今为正二品女侍中。
宫人们一听,就更高兴了,纷纷道:“多谢太妃娘娘赏赐。”
虽说不拘束,但规矩总是要遵守。宫人们麻利地将正殿收拾妥当,便退了出去。
淑宁太妃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寒冷的风瞬间刮了进来。
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两天,极目远眺,整个世界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庭院深深。
湖岸边柳枝零落残败,嶙峋怪石憔悴不堪,亭台楼阁傍水而筑,此刻美景不再,倍显冷清寂寥。
岁月不总是明媚和温暖,总要经历许多无情和寒冷,景物是如此,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淑宁太妃恬静的眼眸蒙上了淡淡的沧桑。
冯晓瑟悄悄地走近,将一个圆形黄铜手炉放到淑宁太妃手里,而后退开两步,默不作声。
她进宫已经三个月了,从说服李竹君谋划入宫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仍旧有一种如梦一般的不真实感。
宫中的生活自然是花团锦簇,金衣玉食,但她却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务必安分随时,低调藏拙,不可被这表面的风光所蒙蔽,看不清真伪。
冯家大小姐冯晓筝最近似乎又得了陛下青眼,从正三品婕妤又再晋封为正二品修容。
作为有品阶的女官,冯晓瑟得了恩典,可以带着两个贴身侍女进宫。李竹君没有选择常年跟随在她身边的婢女,而是从庄子上挑了两名稳妥的家生子,玉娘、仙娘,随着她入宫。
每天,冯晓瑟随着淑宁太妃前往皇太后的寿慈宫请安。皇太后是先帝的原配皇后,至为尊贵。虽然不是当今陛下的亲生母亲,但她性格平顺敦厚,心地善良,和蔼可亲,在陛下被先帝立为太子之后,她亲自照顾与教育,极得陛下的敬重和仰赖。皇太后嗜吃甜食,又喜欢热闹,最大的爱好便是捧着一碟点心吃着,然后听着旁人说说笑笑。寿慈宫请安归来的所有时间,便由着淑宁太妃来支配。
冯晓瑟的任务,便是陪着淑宁太妃下下棋,念念书。
寿康宫算是一方相对独立于后宫不被干扰的清静天地。淑宁太妃,生育了皇五子承平郡王。先帝在位时被封为淑妃,是唯一的一位正一品夫人。陛下即位后,加尊号为淑宁,身份贵重。
冯晓瑟对淑宁太妃坦白了自己入宫的目的,除了曾经匪夷所思的命途经历之外,几乎没有隐瞒。
她始终认为,一个女人,能够在宫中长盛不衰,平安生养了皇子,并且由妃子尊为太妃,那份心思和手段,定然深不可测。自己的那一份小心思,定然瞒不过,既然想要得到庇护,倒还不如坦坦荡荡,免得相互猜忌。
冯晓瑟的坦诚,倒投了淑宁太妃的脾气。当初淑宁太妃不过是看在昌国公夫人的面子上,召冯晓瑟进宫。本以为她也是那种妄图攀龙附凤之辈,相处一段时日之后,见她沉稳聪慧而又不争不显不露,心中对她也真心地有了一两分的疼爱。
淑宁太妃回眸,见冯晓瑟鬓角的碎发被风吹乱,眼睛直直地望向窗外,整个人安静得如同一泓秋水。
“想什么呢?这样出神。”淑宁太妃声音柔润,开口问道。
冯晓瑟收回视线,半垂着眼帘,道:“这是入冬以来,京城的第二场雪。想来北省的气候会比京城更冷。父亲、母亲和哥哥不知好不好?”
思念是忧伤,思念是惆怅。思念就像是一丛荆棘,缠紧心房,只要有风吹过,就会不住地颤抖。
有太多的牵挂,父亲履任新职是否顺利?母亲的身体日渐沉重是否能够抵御严寒?哥哥能不能适应新的生活和环境?
那遥远的距离,就是一道风景线,自己在这一头,家在另一头。心中有思念的人,同时也被人思念着,这样真挚的情感,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人是很容易被真情打动,渲染的。淑宁太妃不禁惦记起远方的亲人。她是东省卫城人氏,十六岁进宫后,就再也未曾回到过家乡,再也未曾见到过亲人。
还在年少时,天真无邪,从未真正地思考过,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会与亲人天南地北,骨肉分离。
岁月的脚步,将一切拖向深渊,不知不觉间,自己也已经老了。父母亲人的身影,在记忆之后,变得支离破碎,越来越模糊,最终,只凝固成了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但无论时光怎样改变,她永远不会忘记当日她登上黄轿离开家的那一刻,父亲眼里闪烁的泪光。
清雅的梅香萦绕在鼻尖,仿佛看见艳色的花瓣在飘雪中凋落。是不是,时间的流转只是间隔着一夕的花期?而人,只能沿着固定的轨迹,从春天走到冬天。
“有些人,有些事,珍藏在心底就好了。过于丰富的感情会羁绊着你的理智,蒙蔽你的双眼。”淑宁太妃凝视着冯晓瑟,意味深长地:“此心安处是吾乡。”
冯晓瑟心中一震,自己的心智到底不够坚定,轻易便被这雪中的萧瑟抑郁了情志。迎上淑宁太妃的目光,她郑重地盈盈一拜:“多谢太妃娘娘教诲。”
淑宁太妃莞尔一笑,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交浅言深,反而多余。
“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天寒地冻,却是梅花开得正好的时候。梅林就在寿康宫北边儿,瑟儿,你可嗅到梅花的芳香?”
冯晓瑟闻言深深地吸气,好一会儿,才道:“没有啊。”
“没有?”淑宁太妃峨眉一挑:“我闻到了花香,虽然极清淡,却无比芬芳。你定定神,好好儿感受感受。”
“是。”
冯晓瑟凝神,半晌过后,在淑宁太妃期盼的目光下,她踌躇着:“好像……没有……”
淑宁太妃似乎有些泄气,这小丫头与她实在太没有默契了。想了想,她对着冯晓瑟说道:“既然闻不到花香,那咱们就踏雪寻梅去,也算是不负了这冬日的好景致。”
冯晓瑟瞅了瞅天色,劝道:“太妃娘娘好兴致,只是这天儿太冷了,不如改日吧?”
“择日不如撞日。”
冯晓瑟还要再劝:“可是娘娘……”
淑宁太妃兴致高昂:“就这么决定了。瑟儿,快让人准备去。”
冯晓瑟只得应道:“是太妃娘娘。”
雪还在下。
淑宁太妃穿一身玄色镶边豆青色万字花纹缂丝出风毛大氅,脖子围着紫貂毛风领,紧紧搀扶着她的冯晓瑟穿着海棠红色妆花大镶大滚狐狸毛斗篷,头上戴一顶纯白貂毛镶珠昭君套。知书撑一把油纸伞,错后一步跟随着。太监刘忠走在最后,肩上背着一个黑色涂漆描金小箱子,箱子里装着丝帕等琐琐碎碎的杂物。
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喀吱喀吱的声响。细细碎碎的雪粒子从额头,脸颊,耳旁划过。回身望去,白色画布一般的大地,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双脚走过的路,好像是一把尺子,丈量着人生的长短和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