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福哭得噎住了,冯晓瑟拍着她的后背,叹了口气:“人心易变。”
也许叶小景曾经是老实的,憨厚的,但面对权势,利益的时候,是否还能保持着一片良善之心?
多福狠狠地摇头,声音颤抖:“人不是小景杀的,不是小景杀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多福你别激动,冷静些。”
冯晓瑟的闻言安抚,却没能让多福镇定下来,她忍耐了许久,有很多很多的话,哽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
“人不是小景杀的。那天夜里我看见真正的凶手了。”多福几乎是嘶哑着说出这句话。
多福的话震得冯晓瑟的脑子有瞬间的一片空白,而后是发自内心的寒意,像是毒蛇般滑腻腻的带着恐怖的气息。冯晓瑟飞快地伸手紧紧捂着多福的嘴,害怕她再说出什么惊心动魄的话来。
冯晓瑟警惕地环顾四周,一切如常,仍然十分安静。这里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就连鸟儿的身影,都不会停留驻足。
多福用力地扯下冯晓瑟的手,说话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瑟儿你信我,那晚大厨房的管事嬷嬷差我替她跑腿,让我将一条火腿送往肃昭媛的永禧宫,她的一位老姐妹那处。从永禧宫出来,天已经很晚了。为了省时,我便走了条小路。那条小路从梅林后头绕过,碎石很多,很幽暗,白日里都鲜少有人走过,就更别提夜里了。在梅林边上,我看见了,那男人很高大,根本不像是小景那矮矮胖胖的样子。他穿着宫里太监的制服,将那宫女驮在肩上。那宫女的头发,双手都垂了下来,一晃一晃的,好不吓人……”
多福的话冯晓瑟自然是信的,她没有理由说谎。凶案由皇后娘娘下令彻查,在已经有了定论的情况下,哪怕多福站出来,非但不能为叶小景洗冤,反而会为她惹来杀身之祸。
冯晓瑟厉声:“多福,你今儿累了,胡言乱语。那日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你的臆想,只是一场梦。”
梅林凶案,冯晓瑟算是最先目击的几个人。那诡异的场景,此时回想,仍旧让人不寒而栗。凶手心思缜密,冯晓瑟直觉,这趟浑水,绝对不是她们这些小人物能够涉入的。
“这是真的,不是梦。那晚没有月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掉下一块玉佩,被我悄悄拾到了。”多福喘了口气:“他们说杀死那宫女的是个左撇子,所以就认定了小景是凶手。瑟儿,这是个圈套。那男人什么都计划好了,他穿着太监的衣服,用左手杀人,小景就是替死鬼啊。我看到了凶手,我明知小景是冤枉的,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景去死。”
面对好友蒙冤的愧疚,面对自身力量渺小的无力,面对真相的震惊,这些交织着像是一片片刀刃,将多福的心割裂得鲜血淋漓。
冯晓瑟拧着眉,她并非铁石心肠,对无辜的人将要蒙冤而死无动于衷。按照多福的说法,真凶应该是一个高大的男人,除了对叶小景有着一定程度的了解之外,对皇城里各处道路也是知之甚深,能够出入皇城并且在夜晚留下。这样想来,真凶的身份,除了在宫里行走值夜的太医,便就只剩下守卫宫廷的侍卫了。
这两类人,敢在皇城大内里动手杀人,并且巧妙地伪装现场,除了细心更兼胆大,想来只有不俗的家境作为靠山,才能养出这样的性子。
冯晓瑟心头寒意愈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难道这就是弱者的命运?
咬了咬牙,冯晓瑟实话实说道:“多福,此事事关重大,你一定要冷静。既然一开始你打定主意闭嘴不说话,如今就只有一路沉默下去。不然,叶小景要死,你也跑不掉。”
多福心里明白,先前御察司往各宫探查时不说话,而此时才大声咋呼凶手另有其人,要么被治一个包庇凶手之罪,要么就是无端诬陷。
却还是不死心,多福问:“瑟儿,你聪明,能不能想办法救救小景?”
冯晓瑟沉吟片刻,摇摇头:“多福,你在宫里的日子比我久,看事情也当比我清楚。凶案已经有了定论,叶小景他,是非死不可了。”
多福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溢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多福好似渐渐平静。她抬起头来:“那男人的玉佩还在我这儿。瑟儿,那玉佩是上好的汉白玉,祥云纹样,中间刻了一个施字。你说,若是我将口风透给平娘娘,会不会有转机?”
凝视多福闪着恨意的双眼,冯晓瑟心头既震惊又不安,多福这番话,已经很直白。难道那真凶竟然是施家的人,与平婕妤施丽瑶有亲。
施家。
冯晓瑟入宫之前那短短的一段日子,李竹君教给她许多。其中有一本厚厚的小册子,里头记录着连国显赫世家,当中有历史悠久的,也有后起之秀;有情谊深厚的,也有不共戴天。冯晓瑟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将这些盘根错节人际关系的脉络牢牢地记在心中,这是非常重要的信息,有时候,甚至可以救命。
平婕妤施丽瑶的二哥施仲茂,便是长恭帝元乾宫的三等侍卫。
冯晓瑟急了:“多福,玉佩的事切记不能与任何人说,也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否则,不但不是转机,甚至是你的催命符。”
多福惨然一笑:“瑟儿,你也猜到了真凶是谁?是吗?若是平娘娘知道杀害宫女的真凶竟然是自己的族人,不知她有何感想。”
多福并未确定凶手是谁,却想要凭借施家的玉佩要挟平婕妤,这个想法太危险了。平婕妤的父亲施旭鹏,正三品上都护,掌管着拱卫京城的神武军,是个连长恭帝都要忌惮三分的人物。
冯晓瑟沉着脸:“多福,一块刻着施字的玉佩并不能代表什么。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与施家并无关系,是凶手转移视线,栽赃陷害?他既然能够诬陷叶小景,为何不能拖施家下水?”
多福一愣,想深一层,冯晓瑟的话的确有道理。
冯晓瑟又再劝道:“我虽不认识叶小景,但也为他的遭遇痛心和惋惜。但既然他已经没有希望了,你又何苦将自己折进去。如果你还对他心存顾念,代替他好好照顾他的家人,这样更有意义。”
多福颓然,双手无力地从冯晓瑟的掌心里垂落。眼睛渐渐黯淡下来,好像燃烧得只剩下灰烬的炭火,让人感觉到她心中那一股深深的哀伤。
仰着头,望向无尽虚空,多福长叹一声:“是我自不量力了。”
冯晓瑟随着多福一同仰望。亘古永恒的天地,见证着所有的悲欢离合。心中忽然一阵酸楚,叶小景的际遇,让冯晓瑟不由得感怀万千。她的进宫,完全违背了家族的意愿,哪怕她在宫中寸步难行,受人欺压,冯家都不会给予她任何支持。更兼父亲冯子康外放北省昌平县令,骨肉分两地,天高路远,纵然心中苦闷,也只得自我排解。
想着想着,又记起了自己的惨烈前生。无分地位贵贱,面对无力反抗的命运时,同样是欲哭无泪的绝望。
不是所有人都如同她这般幸运,能够有机缘重塑人生。既然知道了叶小景的故事,也算是一种缘分,兴许她能为叶小景做些什么。不仅仅是为了叶小景,更多的,是为了她自己。
压抑,能够引发强烈的叛逆。
也许连冯晓瑟自己都未曾觉察到,那颗平常心,在皇城这片勾心斗角的土壤里,已经蠢蠢欲动,想要对抗,想要冒险。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重活一生,就意味着不甘于蛰伏,定要轰轰烈烈。
冯晓瑟幽幽地道:“除了那枚玉佩,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我们唯有保存自己,做好眼前的事,必须忍耐,因为时机未到。因果循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兴衰荣辱变幻无常。”
多福回头看她,颤声:“若是等待不到时机,就要含冤一生?”
冯晓瑟的声音清淡如水:“那便只能认命。”
认命。
多福苦笑。
如同蝼蚁般卑微的生命,除了认命,又能如何?
紫玉伸着葱管一般的长指甲,从山水青花小瓷盒里挑了一小块紫云膏,轻轻地点在绿玉的左脸上:“下手这样重,脸都肿了。”
紫云膏晕开,凉丝丝的。紫玉的手指触碰到嘴角,疼得绿玉皱着眉,“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平婕妤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脸上寒霜笼罩:“冯晓筝仗着位分比我高,竟敢打我身边的人,当众给我没脸,哼,不过是个从六品官的女儿,也不知谁给她这样大的胆子。”
冯修容与平婕妤的积怨由来已久,今日从寿慈宫给皇太后请安之后,两人言语不合,又起了冲突。双方你来我往,各不相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