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能退让的原则问题,同时关乎着冯氏一门的声誉。
当平婕妤口风改变,表达了愿意息事宁人想法的时候,冯晓瑟便料定,她或许是想通了什么,又或许在忌惮着什么。既然她不再是无所顾忌,那么冯晓瑟也就不必再战战兢兢。
平婕妤抿抿嘴,冯晓瑟并不是软柿子,可以随便人拿捏,从她对自己称呼上的改变,从“奴婢”到“我”,便可以窥见一二:“本宫并未中毒,只是吃了冯书史送上来的不干净的吃食,肠胃不适罢了。”
说来说去,还是冯晓瑟的错。不过冯晓瑟可不愿背这个黑锅:“娘娘,小厨房的管事也太不经心,竟然让不干净的东西混入了吃食里头,看来要好好整顿才是。”
平婕妤咬咬牙:“不劳冯书史你费心。”
冯晓瑟寸步不让:“与我无关的事我自然不会费心。”
竟然被一个奴婢逼到了墙角,平婕妤的眼里迸射出愤恨的火光:“本宫自会查个水落石出。”
冯晓瑟点点头:“既然我是清白的,那么绿玉姐姐不问缘由地搜检我的屋子说我私藏了毒物,还将我毒打一顿,是不是该有个说法?”
绿玉往日也是跋扈惯了,并未察觉到平婕妤对于她态度上的微妙变化:“冯书史,娘娘心善放你一条生路,你可别得寸进尺。”
冯晓瑟唇边扬起一抹淡笑,不看绿玉,只望向平婕妤。
平婕妤有心给绿玉一个教训,并未如同往常一般庇护她,爽快地道:“既如此,本宫便让绿玉向你道歉,要打要骂,随你的便。”
平婕妤轻轻松松地便将错误推到了绿玉的身上,好似她只是一个无所关联的旁观者。
如五雷轰顶一般,绿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愣了半晌,才张着嘴,结结巴巴地:“娘娘……这……奴婢……”
所有的事情皆是平婕妤的授意,绿玉她只不过是忠实地执行她的心愿罢了,此时,绿玉的耳间不其然地响起冯晓瑟说过的那句话——绿玉姐姐为平娘娘卖命,不知他日皇后娘娘跟前,平娘娘会不会顾惜你这一份心意?
绿玉的心中一紧,背脊蒙上一层冷汗。
平婕妤侧头,凌厉地扫了扫了绿玉一眼:“嗯?”
素日里平婕妤的信任和倚重,让绿玉飘飘然,忘记了自己的地位和处境,如今才猛然惊醒,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这是一条天然的,无法跨越的鸿沟。
绿玉不敢再辩,咬了咬唇:“是,娘娘。”说着,走到冯晓瑟跟前,垂着头,低声道:“冯书史,我错了,请你原谅。”
“平娘娘,我是否可以先起身?”冯晓瑟朝着平婕妤问道。
平婕妤淡淡地:“紫玉,去,将冯书史扶起来。”
紫玉不敢怠慢,立即上前,搀扶着冯晓瑟。因为跪在地上太久,冯晓瑟的双腿已经麻木得没有了知觉,费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勉强站住。
颤抖不稳的气息,并没有妨碍冯晓瑟抬起手,狠狠地回敬了绿玉一个耳光。
绿玉捂着脸,恨恨地瞪着冯晓瑟,眼里先是难以置信,然后弥漫上了刻毒和怨恨。
冯晓瑟踉踉跄跄地挪动了两步,弯腰捡起绿玉先前扔下的木棍,使尽全身的力气,朝绿玉的腿上抡了过去。
“啊。”
绿玉哪里受过这样的打击,尖声痛呼,腿一软,本能地就跪下了。
这一幕,不但惊呆了正殿里所有的人,就连平婕妤,也屏住呼吸,悄悄地伸长了脖子看着。
冯晓瑟昂着头,居高临下地望着绿玉,傲然地说道:“今日你加诸我身上的耻辱,我尽数归还于你。”
唇边还残留着淡淡的血痕,趁着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凛冽而又冷漠到极致。她不但是冯家的女儿,她身上还流着开国昌国公纵横沙场勇猛无敌,豪迈不羁的血脉。
忍耐只是为了自保,并不代表害怕以及软弱可欺。
冯晓瑟深刻在骨子里的骄傲,让绿玉几乎无地自容,低到了尘埃里。
这怎么能让她不恨?
恨归恨,绿玉心知道此时大势已去,连平婕妤都已经退缩了,自己也只得咬碎了牙往肚里咽。
屋子里安静极了。可是越安静,就气氛就变得越发的诡异,好似有一条无形的绳索,勒在脖颈上,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有些人,天生就是一把利剑。不起眼,只因被剑鞘包裹遮盖着,不曾流露出一丝锋芒。如果拔出利剑,就会发现那其实是最无情最恐怖的刺客,见血封喉。
冯晓瑟正是这样一把利剑。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平婕妤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闷:“好了,打也打过了,罚也罚过了,一切就到此为止。都退下吧。”说着,眼中精光一闪:“你们记好了,今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你们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若是本宫听到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胡言乱语,一律打一顿,贬到浣衣局做工。你们可要仔细,你们到底是谁的奴才。不是每一个人都像冯书史那样幸运,有品阶在身作保。”
满意地看着小太监小宫女瑟缩着身体,诚惶诚恐,平婕妤起身,朝着紫玉递手,在紫玉恭谨地双手托着她的手臂之后,转身便朝着内室走去。
冯晓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雕蝙蝠双钱黄铜香炉里,薄烟缭绕,时光似乎在白芷香中悄然停驻。
今天之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真正艰难的日子,也许才刚刚开始。
走出菱形纹隔扇门,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冯晓瑟抬起头来,看看太阳,轻尘漂浮在光晕里;再低下头,看看自己,紧握着的双拳一点点地放开,不由得心生出重回人间的感慨。
心神一松,身体的感官渐渐恢复。冯晓瑟这才觉得背脊撕裂般的疼痛犹如排山倒海般朝她袭来,像是有钝刀子不停地在剐蹭着皮肤血肉似的。
靠着廊柱,慢慢地坐下,浓重的倦怠感不期而至,眼前的景物好似被水漫过,模模糊糊,看的不真切。扶着廊柱,想要站起身,呼吸急促,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
太累了。头发晕,眼皮发重,真想就这样睡过去。
“瑟儿,瑟儿你醒醒。”
身体被轻轻地摇晃着,熟悉的声音飘入耳朵里,是多福。
冯晓瑟勉力地抬起眼帘,循着声音望去,失去焦距的双眼光芒逐渐涣散:“多福,你来了。”
“你怎么样?是受伤了吗?”多福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关切地问。
“我没事。”
今日的凝香阁,气氛很是不同寻常。多福不止一次,听人说道新来的女官冯书史妄图下毒谋害平娘娘,被绿玉抓了。多福很是担心,在做完手里的活计之后,便来到正殿附近等消息。
看见冯晓瑟脸色惨白,气息不稳的虚弱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暗叹了一口气:“瑟儿你忍着,我带你回去。”
冯晓瑟点点头,声音很轻:“好。”
多福挽着冯晓瑟的胳膊:“能走吗?”
冯晓瑟倚着多福,竭尽全力地站起身,重重地喘着气,却说不出话来。
多福皱着眉头,她拍了拍冯晓瑟的手:“瑟儿,我背你。”说着,多福转过身,背对着冯晓瑟,半蹲着,拉着她的手臂越过自己的双肩,背起她来。
多福长挑身材,很匀称,并不纤弱也不显粗壮。她的腰微微地弯着,很吃力地从一个个冷眼旁观的人面前走过。
伏在多福的背上,冯晓瑟觉得异常温暖。危难时刻见真情。她是如此幸运,能够拥有这样一份朴素而又珍贵的友谊。
泪盈于睫,冯晓瑟低声地:“多福,你不该来的。”
多福脚下不停:“别说胡话了,省着点力气。”
多福虽然不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但宫中多年的历练,早已经使她懂得如何趋吉避凶。作为一个小小的宫女,就该谨守本分,不应插手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但是冯晓瑟的遭遇,让她想到了叶小景,她的朋友,若是当初她能够勇敢一些,也许如今的叶小景还在沁香阁里安安稳稳地当差,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十死无生的凄惨的地步。
说不清是愧疚,还是其他,总之她来了。迈出这一步,也许未来将要面临着无法预料的危险,但至少此刻,她问心无愧。
眼泪,悄悄滑过冯晓瑟的脸,落在多福的肩头。一滴两滴,稍纵即逝,消失在布衣里,只留下一片深深浅浅的水痕。
冯晓瑟的屋子杂乱不堪,像是被歹徒洗劫了一遍,满目疮痍。衣物散落在地上,踩满了脏污的鞋印。煤炉子被踢翻了,煤灰倾泻,四处飞散。
多福将冯晓瑟送到床上,自己便挽起袖子,收拾起来。衣箱扶正,清扫屋子,点起煤炉子,烧热水,脏衣裳全部浆洗……
冯晓瑟静静地看着多福里里外外地忙碌着,直到多福递给她一杯热水,才红着眼眶问道:“多福,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