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只是萍水相逢,但是心灵却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那份真切和感动。
多福坐在床边,眼中带笑:“兴许这就是缘分吧。今日我照顾你,说不定他日就要靠你来照顾我了。”
眸子里水色涌动,冯晓瑟吸了吸鼻子:“可是我担心,会给你惹来麻烦。”
多福因着劳动,脸色红扑扑的,抿着嘴,笑道:“好了,快别胡思乱想了。你受的什么伤?伤处在哪里?要不要给你上药?”
冯晓瑟冲她一笑:“被绿玉打了几棍子,没什么大碍,别担心。”
多福倒吸一口凉气,低呼:“绿玉打的。往日里只见她吆喝,支使着别人替她卖命,怎么今日亲自上手了?”
“原是小太监动手来着,我吓唬了他们几句,绿玉气不过,就打了。”
多福默了默,继而又叹了口气:“得罪了绿玉,将来的日子可就难过了。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先将你的身体养好是正经。”
正说着,屋外传来一把细嫩的女声:“多福姐姐,库房的管事嬷嬷让你过去一趟。”
多福扬声应道:“好,知道了。”
回过头来给冯晓瑟掖了掖被子:“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晚上再来跟你说话。”
冯晓瑟点点头:“好。”
一觉睡醒,冯晓瑟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已是傍晚时分。
残阳透过冰花纹窗棱,洒落一地。光与影交缠,延伸,铺就出一副独特的画卷。
黄昏再美,黑夜终将来临。
也许是精神好了些的缘故,背脊上的伤处似乎也不那么疼了。冯晓瑟觉得腹中饥肠辘辘,心下暗叹,无论境遇好也罢,坏也罢,人总是要吃饭的。想了想,屋子里似乎没有什么现成的吃食可以填饱肚子。她披了件衣裳,从床榻上下来,打算自己去熬一锅米粥。
淘净白米,放入砂锅,加入适量的清水,搁在小煤炉上慢熬。
屋子里的空气有些浑浊,冯晓瑟便将木门打开通通风。
远远地,便看见紫玉领着一个中年太监,朝着这边走来。待得人走近,紫玉低眉顺眼地对中年太监说道:“吴公公,这位便是冯书史。”转头又对冯晓瑟道:“冯书史,这位是皇后娘娘懿坤宫内监副总管吴公公。”
冯晓瑟心下疑惑,面上却不显,微微屈膝:“见过吴公公。”
吴公公中等身材,长相普通。浅淡的眉毛,细长的眼睛,眉宇间似乎含着几分阴鸷。他双手负在身后,姿态端正,不着痕迹地暗暗打量了冯晓瑟一番,方才开口道:“皇后娘娘口谕。”
冯晓瑟跪下,把腰弯低。
“女书史冯晓瑟,调往内织染局,即刻动身,不得有误。”
冯晓瑟怔了怔,来不及细想,忙应着:“奴婢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冯书史,起来吧。”吴公公的声音柔和了些许。八壹中文網
“是。”冯晓瑟一边回话,一边心念飞转,内织染局主理染造宫廷所用布匹绸缎。皇后将她调往这处,是否因着今日的事端?是惩罚还是其他?
眼角的余光瞥了瞥紫玉,她比绿玉要沉稳许多,但此时见她也是一脸茫然,难道平婕妤对皇后的旨意事先并不知情?
只听吴公公又道:“时间还算充裕,冯书史你收拾收拾东西,把手头的差事交接清楚,便往内织染局去吧。”
冯晓瑟低着头:“多谢吴公公指点。”
吴公公看了冯晓瑟一眼,不再说话,转身大步离开。紫玉三步并作两步,连忙跟了上去,凝香阁今日乱七八糟,平婕妤到底有些心虚,让她从吴公公这儿探探消息,怎奈吴公公口风紧,怎样试探都不肯透露。
白米煮烂后的清甜香气伴着煤火的烟气,弥漫了屋子。冯晓瑟却再没有了想吃东西的欲望。
虽然离开凝香阁是冯晓瑟一直以来的盼望,但在内织染局做的皆是苦工,是犯了过错宫人的去处,贬斥惩罚只比浣衣局好一些罢了。何况皇后的旨意来的突然,让人摸不着头脑,冯晓瑟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已。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屋子里稍微值钱的物事都被绿玉搜检时一扫而光,倒是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冯晓瑟手脚麻利地折叠了几件日常衣裳,塞进包袱里,便算是她如今所有的家当了。
夜色降临,天幕好似被蒙上了一层灰黑色的纱幔,清清冷冷地,不染人间烟火。
多福还未回来。
时间不能停留,有欢笑就有哭泣,有相聚就有别离。只是当情意在心中沉淀时,那些零碎的却又弥足珍贵的瞬间,让分别显得格外感伤。
冯晓瑟站在门前的小树林里,有些焦急地来回地踱步,频频地张望,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个寒颤,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滚毛短袄。
黑暗的尽头,多福熟悉身影久久不曾出现。然而那一份等待,就在多福鲜血淋漓,气若游丝地被仆妇们抬回来的一刻,戛然而止。
多福被送回屋子,只能趴在床上,后背至大腿处被打得血肉模糊。她的脸色像是纸一般,苍白没有半点光泽。气息衰弱,似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零落的碎发黏在满是冷汗的脸上,身体时不时地抽搐着。
浓重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比起冯晓信被冯家大老爷打折腿那时,更为触目惊心。
谁也想不到,不久前还言笑晏晏的多福此时竟然如此凄然惨淡,这让冯晓瑟心如刀割,她抓着其中一名微胖的仆妇的肩膀,嘶哑着问:“怎么回事?多福为什么会这样?”
仆妇一抬手将冯晓瑟拂开,冷哼了一声:“多福在库房里打碎了两只玛瑙碗,这是惩戒。”
冯晓瑟厉声:“只为了两只玛瑙碗就把人打成这样?”
仆妇斜睨了冯晓瑟一眼:“多福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得罪了绿玉姑娘,就是这个下场。”
绿玉,又是绿玉。
她对冯晓瑟无可奈何,又咽不下这口气,便拿帮助冯晓瑟的绿玉来撒气。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都知道,任何人得罪了她,不但自身,就连身边亲近的人,也落不了好。
愤怒像是野火,席卷燎原;恨意像是波涛,汹腾翻涌。
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里,眼里杀气腾腾。冯晓瑟想要去诅咒,想要去痛击,甚至想要去毁灭。
只听另一名仆妇开口道:“姑娘挨了二十板子。懂医术的嬷嬷已经来了,还是先让她给姑娘看看吧,年纪轻轻的,别留下了什么病根。”
这话像是一盆冷水当头,让冯晓瑟瞬间清醒过来,是的,救人要紧,没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她二话不说,抛下两个仆妇,飞快地将嬷嬷迎进屋里。
那胖仆妇见状,双手叉腰,正要张口说话,不料被另一名仆妇拉扯着离开了。
嬷嬷跟在冯晓瑟身后进了屋。
她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身材矮小,十分消瘦。身穿紫红色短袄,灰白洋绉长裙,衣襟上佩着代表正八品女官的银质镶嵌石青色绶鸟压襟。头发整齐地挽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纹丝不乱。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眉间紧紧地拧成一个川字,看上去很严肃很干练的模样。右手提着一个黑木箱子,木箱子没有花纹,光亮光润,祥云纹铜皮包角。
嬷嬷将木箱子搁在桌上,打开,从里头拿出几根艾条,点燃,沿着屋子走了一圈,之后,将艾条放置在小香炉里。艾草有灭菌,止痛散寒的作用,淡淡的清香,将血腥味冲淡了不少。
走到床边,嬷嬷仔细地端详着多福,她弯下腰,掀起多福的眼皮看了看,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脉搏。
冯晓瑟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嬷嬷怎么样?她的伤重不重?”
嬷嬷瞥了冯晓瑟一眼,并不搭理她。从木箱子里拿出一把小剪子,在多福衣裳上的领子上剪开了一个小口,双手猛力一撕,只听“撕拉”的声音,黏在伤口处的衣裳便被揭开来。
多福闷声轻哼,身子像是筛糠似的不住地颤抖。
冯晓瑟咬了咬唇,问:“嬷嬷,这……”
嬷嬷冷冷的声音吩咐着:“去冲碗红糖水来。”
“是,是。”冯晓瑟一叠声地应道。谁知在多福的屋子里翻找了许久,都找不见红糖,干脆一转身,跑回到自己的屋子,拿着一包红糖又跑了回来。
“嬷嬷,红糖水来了。”
嬷嬷此时正一手拿着一个黑色瓷瓶子,一手拿着一块白色的帕子,瓷瓶子里倒出些暗黄色的液体将帕子沾湿,涂抹在多福的伤口处。
冯晓瑟定睛一看,多福身上的伤口肿了有三指高,皮开肉绽,鲜血凝结成血块。
帕子上沾满了血迹,嬷嬷又换了一块,一连换了三块帕子,才算是将伤口清理干净。
嬷嬷从一个天蓝色的瓷瓶子里拿出一颗黄豆大小的药丸,又从冯晓瑟手里接过红糖水,将药丸塞进多福嘴里,再将红糖水灌着多福喝了下去。
做完这些之后,嬷嬷收拾了箱子,抬脚就准备离开了。
这样就算是完事了?回想冯晓信受伤那时,大夫在伤口敷上伤药,还留下了治疗的药方子,冯晓瑟连忙叫住她:“嬷嬷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