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玉烦躁地走来走去,好一会儿,方才停下,眼睛阴测测地看向冯晓瑟:“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你们这些出身高贵的官家小姐,日日不是弹琴画画,就是下棋作诗,怎么会知道为奴为婢的痛苦?
我娘跟我说,作为奴婢最大的前程,便是陪着小姐出嫁,将来被姑爷收了房,得了姨娘的身份,算是半个主子。生下孩子,纵然是庶出,好歹能够脱了奴籍。
你听听,当个妾,就算是主子给的恩典了。
我亲眼见过一个伶俐的丫头被府里的二少爷坏了身子,太太竟说是她狐媚子,把好好的爷们儿带坏了,要把她买到妓寨里,那丫头当天夜里就跳井死了。捞起来的时候,身子已经被泡得不成样子……太太就打发了十两银子给她家里,这事就算完了。十两银子,还值不上二少爷手里的一把纸扇。
同样是人,一个脑袋,两只眼睛,一张嘴,凭什么奴婢的命就不是命?就可以由着人轻贱?
我不服,我不甘心……”
绿玉越说越激动,眼睛长满了血丝,她一把撩开额前的碎发,露出一个约莫半寸长的疤痕,虽然有脂粉的遮盖,但仍然清晰可见:“看见了么?这就是平娘娘还是施家小姐的时候,心情不爽,随手抓起胭脂盒子砸出来的伤。我没有任何的错处,却还是要跪在她跟前,乞求她的原谅。
我不服,我不甘心……我怎么能不恨……”
绿玉重重地喘着粗气,胸膛随着呼吸剧烈地起伏着。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冯晓瑟,像是野兽般目露凶光。
“所以,你就可以就将你曾受过的苦楚和不公加诸在比你更为弱小的人身上?那这样你的与你口中的主子有何不同?
我能断言,一旦你爬上了高位,你的所作所为,会更为狠辣无情。你深深地知道权势的可贵和来之不易,你竭尽所能去维护,去珍惜。任何拦在你面前的人,都是障碍,都必须除掉。你心中怨气太盛,当有机会报复的时候,就会不留丝毫余地。”
归根结底,弱肉强食而已。
冯晓瑟漠然的面容,看在绿玉眼里,像是在喷涌的怒火里又添上了一把干柴——她怎么能这样冷静?她怎么能这样不为所动?
“冯晓瑟,你说得对,我做事就是不留余地。你跑内织染局来了,我拿你没办法,但那个多福,落在我的手里,就别想好。”
冯晓瑟秀眉紧蹙:“绿玉姑娘,都是一样的人,何苦要相互为难?”
“一样的人?”绿玉仰头大笑了几声,尖锐的声音划破空气,久久回旋,将耳朵刺得嗡嗡响:“我和你不一样,我和多福也不一样。你看着,总有一天,我会将你们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绿玉已经快要被心中的欲望和执念逼得疯魔了。
冯晓瑟摇了摇头,轻声地:“绿玉姑娘你太天真了。你的所作所为等同于叛主,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让平婕妤知道了,你的下场,你家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绿玉脸色一凛:“你要去告密?”
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又一幕:那些被打杀了的宫女,太监,一卷破席裹着,送往净乐堂,无声无息地便消失在这个世间;府里获罪的家奴,在呼天唤地的求饶声中,或许被发卖到苦寒之地做工,或许被官府枷号加身,砍头示众。绿玉的心不由自主的颤抖着,惶惶不安。
“这是你的把柄,很不幸,被我知道了。我才刚说了,我只是想让你与多福和平相处,仅此而已。”
既然是把柄,就代表着要别人摆布,而这个人又是她所痛恨的冯晓瑟。不,她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绿玉全身绷得紧紧的,眼中寒光闪动,她一步一步逼近冯晓瑟,阴森森地道:“你说得对,若是让平娘娘知道了,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冯晓瑟站立着不动,抿着唇看她。
“与其我死,还不如我先杀了你。只有死人不会泄露任何秘密,只有你死了才能让我安心。”
说时迟那时快,绿玉猛地伸出手臂,双手掐住了冯晓瑟的脖子:“去死吧。”
冯晓瑟一时不察,顺势被绿玉推到,重重地摔在地上。她眼冒金星,只觉得脖子被越勒越紧,瞬间喘不过气来。张嘴想要大叫,但根本发不出声音,强烈的窒息感让她眼前渐渐发黑,好似要晕过去一般。
双手胡乱地挥舞着,模糊中手指好似触碰到什么,冯晓瑟顿时将全身最后的一点力气凝聚在手上,指甲狠狠地一抓。
“啊。”
绿玉痛呼着,白皙的手背上登时被划出几条血痕。她下意识地松了松劲儿,冯晓瑟只觉得一股沁凉的气息挤进肺部,脑子清醒了,身体又重新有了力气。
趁着绿玉愣神的瞬间,冯晓瑟张手揪住绿玉的衣领,抬腿一蹬,正正踢在绿玉的膝盖上,绿玉只来得及闷哼一声,便被掀翻在地上。
绿玉挣扎着,双手支起身体,口中恶狠狠地道:“冯晓瑟,你这个贱人……”
绿玉那置人于死地的狠劲儿激起了冯晓瑟的怒气,她以意想不到的飞快速度,一跃而起,箭步上前,挥起拳头狠狠地砸向绿玉的太阳穴,直接把她打得瘫软下来。
“你不是想杀我么?尽管放马过来。”
心脏跳得飞快,冯晓瑟感觉到有一股灼热的气息在心底里翻腾,涌动,蔓延,像是狂暴的火焰,将她整个人熊熊燃烧起来。舌尖尝到一点淡淡的血腥,让她兴奋不已,灵魂深处的恶魔挣脱了禁锢的牢笼,那是一种属于嗜血的疯狂。
绿玉缓了缓,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又朝着冯晓瑟扑过来:“你不让我好过,那我们就都别活了。”
冯晓瑟灵活地一闪身,躲过了绿玉的撞击,敏捷地抬手抓住了她的头发,拼命地往下方拽。绿玉身体向后仰,尖叫着,疼得飙出眼泪。
理智完全崩溃,失去控制。绿玉嚣张得意的笑容,多福黯然失神的眼眸在她脑海里交织,穿梭。冯晓瑟有生以来,从未如此盲目,如此冲动,如此不顾一切。
绿玉越是反抗,头发就被扯得越紧,那火烧似的痛楚,使她开始害怕,在她眼前幻化出一幅毛骨悚然的画面——头皮溃烂深入脑髓,鲜血淋漓;青丝一缕缕地掉落,腐烂。
支撑着绿玉的那股精神气就弱了下来,本来混沌的思维逐渐清醒过来。
谁先怕了,谁就输了。
冯晓瑟喘着粗气,原始的本能激发出恐怖的力量,使她像是一头鏖战正酣的猛兽,叫嚣着要将对手撕成碎片。血红的眼睛,她的视线落在了院子角落的两个大水缸,里头盛满了水,是避免走水用的。
绿玉的发髻早已经散开,冯晓瑟强行拖着她朝着大水缸走去,绿玉扭动着身体,却始终无法挣脱,她呼喝道:“冯晓瑟,你放手。”
此时的冯晓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唇边漾起浅浅的笑容,眼波流转,脂粉未施的脸庞在皎洁的月光下竟然艳光四射,她轻轻地吐出一句话:“要死你先死。”
仿佛是徘徊在地狱和人间的勾魂幽灵,不需要张牙舞爪,不需要耀武扬威,只是一个笑容,能让人坠入最黑暗的深渊。
冯晓瑟押着绿玉,抵在大水缸的边缘上,绿玉这时才惊恐地察觉出冯晓瑟的意图,她声音颤抖着:“冯晓瑟,你疯了,你要干什么?”
话音未落,冯晓瑟不容分说地将她的头摁进水里。水从鼻孔里灌入,嗓子被呛到,不能呼吸,绿玉本能地张开口呼吸,大量的水涌进肺部,绿玉痛苦合上双眼,屏住呼吸,双手挥动,双腿乱踢,她在为自己做着最后的挣扎。
冯晓瑟摁着她,一刻也不放松,直到绿玉的身体从紧绷的僵硬,渐渐软了下来。
天空地静。
忽而旋起一阵冷风,但风儿什么也没带来,什么也没带走,只有清澈的月光仍旧如水一般,伴随着时间,缓缓流淌。
冯晓瑟浑身脱力,颓然地松开手。沸腾的血液一点一点地冷却下来,她很茫然,当暴风雨过后,是死一般的寂然。
失去了焦距的眼睛木然地看着湿漉漉的双手,几缕乌发乱麻似的,或松散,或紧密地缠绕着她的手指。手指被水泡得发白,微微发皱,惨惨淡淡的,煞是骇人。
衣袖吸饱了水,湿湿的贴在肌肤上,冰寒透骨。这股冷意,让冯晓瑟逐渐清醒过来。
艰难地转过头,入目之处,绿玉的身体就这样伏在水缸壁上,动也不动。短袄上的葱绿色死气沉沉,像是厚厚的苔藓,阴暗的,滑滑腻腻的,散发着腐朽霉烂的气息。米黄色棉绫裙下,一双艳红色的绣花鞋若隐若现。
冯晓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退两步,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杀了人。
她杀了绿玉。
怎会如此?
难道她骨子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难道她心中的罪恶潜藏得太深,深得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只在绿玉的步步紧逼之下一触即发?
不,不是这样的。
她从未处心积虑想要去害一个人。
她心中升起了巨大的恐慌,这份恐慌,源于她亲手扼杀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源于懊悔,源于对自身罪恶的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