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晓瑟大口大口地吸气,脸色憋得苍白,她恍惚觉得手指上的发丝似乎变成了一张网,将她紧紧地缠绕,束缚着让她无法解脱。
她使劲地搓着双手,哪怕手指上的发丝已然全部掉落,哪怕皮肤发红,依旧神经质地不停地搓着。
很安静。
安静得可以听见她微弱的哭泣,安静得有不速之客闯入,仍然悄然无息。
“你杀了她。”
声音冰冷而又清透,如玉石相击。
有人。
冯晓瑟的心脏猛然一跳,下意识地抬头,循声望去,那是个高挑的男人,他罩着玄色缂丝祥云纹样披风,帽檐压得低低,看不清眉目。
“你是谁?”冯晓瑟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
话音刚落,冷风卷起,吹拂起披风的一角,露出龙袍上的五爪金龙。
陛下。
从元宵夜宴下来,长恭帝带着心腹太监,本打算往御书房去,那里还有好些奏折,等待他的御批。当他察觉被平婕妤的婢女绿玉跟踪之后,便兜了几个小圈子,轻易地就将绿玉甩开了。看着绿玉无头苍蝇似的东逛西窜,长恭帝心中好奇,想看看她接下来将有何作为,反倒是一路跟着她,绕到了内织染局的院子里。
长恭帝是个奇怪的人,他不喜欢凑热闹,却喜欢看热闹。如果生活是一出戏,台上的各色角色们粉墨登场,看似受瞩目,其实不过是取悦人心的滑稽剧;台下的旁观者,或许哈哈大笑,或许摇头叹息。戏终了,便事不关己地清醒离开。
看着她与她争执,看着她凶狠,看着她惊惧,看着她哭泣。她好似变色龙,时而聪明外露,时而心狠手辣,展现着复杂的性格属性,那纤弱身躯爆发出强悍的力量,让人惊讶。
长恭帝久久地凝视着冯晓瑟,她直愣愣地站着,紧握着的拳头不曾松开,脸上犹自挂着泪痕,目光里早已没有了软弱和胆怯,代之以坚定和倔强。也许连她自己也没有觉察到,此时的她,像极了一头浑身竖起毛,全神戒备,随时准备着战斗的小兽。
她会否像是对付绿玉那般凶悍地扑向自己,将目击者杀人灭口。心里忽然升起的念头让长恭帝觉得有趣极了。
冯晓瑟震惊,继而不知所措,甚至忘记了向长恭帝行礼,不但是因为她刚刚杀了一个人,更因为此时见证着她罪恶的,是连国的陛下。
君王的权势和荣耀对于普通人而言是寒夜中的星辰,可望而不及,但长恭帝晨兢夕厉,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的人生历程却是有血有肉的。
长恭帝的生母,乃是先帝的庄充媛。庄充媛出身不显,父亲是北省偏远州府的一名五品官员。她入宫后只是位分不高的宝林,不甚得宠,生育了子嗣之后,方才母凭子贵,一步步晋位为正二品充媛。长恭帝八岁时,庄充媛一病不起,离开了人世。
长恭帝自六岁入南书房读书,卯初即起,亥末方歇,刻苦求知,好学不倦。十一岁封太子后,由皇后亲自抚育。皇后温柔淳朴,但对于长恭帝的教导却异常的严格,但凡在功课上稍有疏忽,亦或是行止逾越了规度,皇后会亲自举起戒尺,打在他的手心。
十七岁登基即位后,长恭帝励精图治,俭朴勤勉,颁布了一系列轻徭薄赋的措施,使得国民休养生息。
时光匆匆而过,留下风霜的痕迹,却给予人脱胎换骨的力量。
极力地稳定自己的情绪,按捺下心中的惶惑不安,冯晓瑟迎上了长恭帝的目光,却见他嘴角轻轻翘起,这是冯晓瑟第一次看见长恭帝的笑容,虽然黑暗快要将他淹没,只留下一个朦胧剪影,如同素色水墨中的一点嫣红,摄人心魄却又优美如诗。
四目相投,他们纵然只是相隔一段短短的距离,却遥远得像是天涯与海角的两端。
凝望的时光,宛如秋光,宛如晨露,那么少,转眼而逝。
她面对着绿玉侃侃而谈,步步攻心,如今不是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替自己掩盖、开脱罪行么?或许是声泪俱下地哀求,或许是和颜悦色地重金收买,又或许是杀气腾腾地威逼恐吓。可她只是在发呆,仿佛泥塑雕像似的,什么动作都没有。
长恭帝心中很有些失望,以为她会是不同的,但终究还是一样。冲动鲁莽不是勇气,小聪明也不是真正的聪明。
皇宫是他的家,可是这个家比修罗场更可怕。青石砖的缝隙中,凝固着血腥;阴暗的角落里,飘荡着怨魂。
继续留在这里也只是浪费时间,长恭帝扭头,转身便走。玄色披风随着他的动作,荡起水波般的涟漪,金丝银线,与渐冷的月光交相辉映,倾泻着一地流光飞舞。
时机。
这是绝无仅有的时机。
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时机。
“陛下,求您给奴婢一个恩典。”
像是从无边的梦魇中苏醒,这一刻,冯晓瑟神智清明,感受着沁凉的风迎面扑来,内心犹如磐石般坚定。
长恭帝顿住脚步,却没回头。
此时才开口,已然太迟了。
当天边的第一缕曙光来临之时,审刑司的来人会把她投进大牢。证据确凿,她将很快被处死。
他给过她机会,她没有及时抓住,而机会不会永远等待。
不过他是个有耐心的人,倾听一个将死之人的最后请求,就当做是日行一善吧。
“讲。”
冯晓瑟的脑子转得飞快,是生是死,是成是败,所有的筹码,都压在这番话之上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陛下,欲将取之,必先予之。陛下给予我的恩典,我会用神武军指挥使的位置来换。”
长恭帝身形未动,许久,方才听见他嗤笑一声,淡淡的语气中带着嘲讽:“好大的口气。”
神武军,拱卫京畿的禁军,有兵将十万,乃是装备优良,战斗力强的精锐之师。神武军指挥使施旭鹏,正三品上都护。他官阶不算高,但手握重权。
施家与西省永平侯叶家关系匪浅,两家是姻亲,施旭鹏的三妹嫁与永平侯四子。当初决定神武军指挥使人选时,长恭帝属意怀化大将军马宝成,他是由殷赫大元帅亲自带出来的将领,对皇家忠心耿耿。而施旭鹏则是得到了四侯的力挺,四侯虽然人在封地,但与四侯有诸多利益关联的京城官员们频繁上书,并且垄断与齐国煤炭、矿产交易的南省光善侯以切断京城煤炭供应为要挟,逼迫长恭帝不得不妥协,使得施旭鹏顺利地坐上了指挥使的位置。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施旭鹏对长恭帝而言,不啻于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施旭鹏就任神武军指挥使之后,他的女儿施丽瑶便被选入宫,封为婕妤,封号平。一入宫便是正三品,这份荣耀,在宫中可是不多见的。
都知道施丽瑶是施旭鹏的老来女,宠爱非常,此举定然有牵制施旭鹏的意思在里头。
平字作为施丽瑶的封号,大有深意,执事有制曰平,宁和安定曰平。
但长恭帝心里也明白,这种牵制其实是很有限的。家族的利益,至高无上,作为家主,这是无可回避的首要的责任。个人的儿女私情与家族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只听冯晓瑟轻声问道:“梅林中,宫女吊死一事,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
长恭帝从鼻孔挤出一声,算是应答:“嗯。”
“据说,杀害这名宫女的凶手,是英婕妤沁香阁的太监总管叶小景。证据就是宫女尸体脖颈上的掐痕,应是左撇子所为,而叶小景正是左撇子。但,凶手其实另有其人,他便是神武军指挥使施旭鹏的二公子,皇宫三等侍卫施仲茂。”
这番话如同一声惊雷,长恭帝猛然转身,披风的帽子顺势滑落,眼中光芒大盛:“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长恭帝马上便联想到,冯修容与平婕妤素有嫌隙,冯家和施家,虽同属于四侯的阵营,却有着各自的利益诉求。作为冯修容的族妹,冯家的女儿,冯晓瑟的所作所为,是出于本心,还是有人授意?
难道从绿玉的跟踪开始,便是一个布好的局?
“当然。”冯晓瑟脸色平静地说道:“宫中的左撇子可不止叶小景一个,审刑司一番调查之后,为何确定他就是凶手?定然是叶小景平日与那宫女接触颇多,被众人看在眼里,调查时便成为了重要的线索,更不排除有人刻意地透出风声将视线往叶小景的身上引。问题就在于,施仲茂为何要选择叶小景为替罪羊?”
长恭帝眉峰紧皱:“我不在意一个太监的死活,我只问,你是如何知道凶手是施仲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