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又起,长恭帝是这场厮杀的胜利者。
失败者,被扫进了尘埃。
也许偶尔会有人回忆起,亿起那些往事,亿起那些时光,亿起那个以爱之名,却被现实洞穿的女人。
风声化在雨声里,渲染了灰蒙蒙的天空。
文皇后凝视长恭帝,很多时候,他沉静,平和,不像是不可一世的君主,倒更像是温文尔雅的书生。但只有他的对手知道,他的攻击,从来是不动则已,一动惊人。
长恭帝先声夺人,施旭鹏也并非坐以待毙。许多的动作,文皇后是事后方才得知,包括长恭帝与冯晓瑟的见面,绿玉凶案的布置,施旭鹏派出了几拨联络神武军的亲兵,都被十三卫射杀在半道上。
对施家的最后一击,将他们打进地狱万劫不复的重拳,并非来自长恭帝,而是由皇太后——这位国朝最为尊贵的女人来完成。
回想起那日的情景,依旧让文皇后心潮起伏——
寿慈宫。
正殿。
皇太后端坐凤椅之上,神色凝重。
京中二品以上的文武官员,皆接到皇太后懿旨,前往寿慈宫觐见。
皇太后久久地沉默着,冷眼看下手垂头躬身,貌似恭顺的官员们。有的是年过六旬,头发花白;有的才到中年,炙手可热。他们权倾朝野,他们杖节把钺,他们当中的某些人,蠢蠢欲动,想要舍了施仲茂,保下施旭鹏,保住施家。
是可忍孰不可忍。
*乱宫闱,欺君犯上,乃是滔天的大罪,合该凌迟处死,夷三族,以儆效尤。若是不痛不痒地惩罚便罢了,则皇家的威严何在,脸面何存。
皇太后抬手一扫,黑檀木小几上厚厚的好几本册子被甩在地上。那是由施旭鹏引出的一系列案情的调查,口供,证人证言。
书页凌乱散开,一枚枚鲜红的指印好似一个个耳光,让极为重道德和守规矩的皇太后觉得讽刺和难堪。
她怒火攻心,猛地站起身,朝着官员们厉声喝道:“国朝自立国以来,后宫从未发生如此龌蹉之事。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不容否认,也不容狡辩。施仲茂和施家必须严惩,罪不可赦。”
话语掷地有声,如同惊雷,震耳发聩。
皇太后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发过火了,她的慈祥,几乎让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再温柔的人,也是有脾气的。
官员们措手不及,目瞪口呆。
随侍在皇太后身侧的文皇后立时反应过来,快步上前,跪倒在皇太后跟前:“太后娘娘息怒。”
官员们这才恍如大梦初醒,纷纷伏跪,高声道:“太后娘娘息怒。”
皇太后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冷笑道:“息怒?谁人能忍耐这奇耻大辱而不怒?施家难道不清楚那宫女已经不清白?还将她随着闺女送进宫是为的什么?那宫女频频与施仲茂勾连,难道施家不是乐见其成?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若是那宫女怀上了身孕,再设计勾引陛下,陛下懵然不知,中了计,皇室的血脉都会被混淆。幸而老天有眼,这两人自己先杀了起来,否则将来,连国的江山是不是就要姓施?
十年前,先帝薨逝。留下众位卿家辅佐陛下,处理朝政,治理国家。如今,你们已然是手握重权的人物,自然不把哀家和陛下这孤儿寡母的放在眼里。”
这话说得诛心,一众官员们不禁汗如雨下,一边磕头,一边口中不停地道:“太后娘娘息怒,微臣惶恐,微臣死罪。”
也许是对朝臣们的灰心失望,也许是回想起往昔的步步艰辛,皇太后疲惫地合上双眼,脸色黯然。
文皇后泪流满面,膝行两步,紧紧地抓住皇太后的衣袖,仰头看她:“母后,请您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您是陛下最坚实的依靠,除了您,谁还会别无所求,真心实意地看顾着陛下呢?”
重重地叹了口气,皇太后眼里闪烁着泪花,温暖的手摩挲着文皇后的头发。
文皇后哽咽:“母后……”
“孩子,起来吧。”
石青色长袍上绣着傲霜独立的千瓣菊,此时仿佛失去了力气,萎靡地褶皱着,暗淡地依附在绸缎上。
文皇后起身,搀扶着皇太后的手臂,坐回凤椅上,又亲手端来参茶。
好一会儿,皇太后脸色稍微和缓了些许:“众位卿家,平身吧。”
“谢太后娘娘。”
“吵也罢,闹也罢,施家该怎样处置,还需得众位拿出一个章程来。”
所谓投鼠忌器。施家倒了也就倒了,可是施家背后的永平侯叶家,却让许多人不敢得罪。但转念一想,不敢得罪永平侯,难道就敢得罪陛下,得罪皇太后么?
“哀家并不是不讲理的人,但凡施家有一分的道理在,哀家也愿意放他们一条生路。可是这一条条的罪状,刿目怵心。
当日陛下得知真相,就已是切齿痛恨,披挂上阵,要亲自带人诛施家九族。到底是年轻,年少气盛,哪里受得住这样的耻辱。哀家好说歹说,方才将陛下劝回来。
众位卿家,请将心比心,若是诸位的府上后院出了这等丑事,是否能容忍做恶之人继续逍遥自在?”
皇太后娓娓道来,一番话说得是入情入理。
宫女地位虽然卑微,但也不是没有被君主看中青云直上的幸运儿。此时,朝臣们的心中皆是雪亮,施仲茂与宫女*乱宫闱是一重罪,施家妄图混淆皇家血统又是一重罪,的确算得上是大逆不道。何况施家曾经的依仗——神武军,如今由大元帅殷赫统领,哪怕四侯的势力想要保住施家,也是无力回天了。
刑部尚书出列,朗声道:“启禀太后娘娘,按律,施仲茂凌迟处死,夷三族。族中男子流放三千里,女子没入教坊。”
“臣附议。”
“臣附议。”
……
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
皇太后点点头:“既然众位卿家已经有了决定,便依此实行吧。”
赫赫扬扬的施家轰然倒下,一夕之间没落凋零。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采薇,你看着,冯晓瑟像不像菀心?”
长恭帝的声音很轻,轻的像是雨中一片飘落的叶子。
文皇后闻言,怔了怔。
菀心。
沈菀心。
帝师沈毅的孙女。
沈毅,先帝初立太子时,召为太子太傅。他为人清廉耿直,学问渊博,与长恭帝之间的感情十分深厚,超越了师徒的情谊,饱含着长辈对子侄的殷殷期盼和真切关怀。
先帝薨逝前,留下遗诏,命沈毅为门下省侍中,执掌机要,审查诏令,签署章奏,并有封驳之权。
长恭帝初登大宝,根基尚浅,四侯步步紧逼,插手朝政,干涉朝臣的任免,给予长恭帝极为巨大的压力。沈毅对四侯的跋扈深恶痛绝,挺身而出,一一驳回了四侯的无理要求。
无疑,四侯认为沈毅便是拦在他们跟前的绊脚石。必须除去。
于是,某一日,开始有御史上书弹劾沈毅。罪名有贪婪,残暴,骄横,弄权。长恭帝压下所有奏章,谁知弹劾愈演愈烈,就连四侯控制下的镇东、镇南、镇西、镇北四军将领也要求肃朝堂,清君侧。
处于风暴中心的沈毅,非常平静。他一如既往地处理着朝政,私下里,变卖田产,遣散了府中所有仆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举起火把,点燃府邸。沈府一门二十五人,在烈烈火焰中,无一生还。
他用这种决绝的方式,证明着自己的清白,也用这种方式,断绝了长恭帝任何与四侯妥协的可能。
四侯权高震主,是盘踞在连国的毒瘤,要割除,自然会有流血,有牺牲。
长恭帝收到消息,骑马飞驰出宫,在颓桓败瓦,冒着烟气的沈府废墟前,泪流满面,长跪不起。
沈毅以太傅之礼下葬,谥忠正。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如泣似诉。
菀心是个极为动人的女子。只要与她相处过,都愿意将出尘脱俗,善解人意,蕙质兰心……所有美好的词汇来描述她。
长恭帝在个人感情上向来清冷,他认为感情是非理性的,将会影响人的正确判断力。
如果说这个世上有一个女子能让他动心,便只有菀心。
文皇后认真地思索了许久,开口道:“我以为不像。两人的外貌各有千秋,菀心清秀,冯晓瑟明艳,但个性上,菀心娴雅文静,冯晓瑟则更为坚韧硬朗些。”
长恭帝凝望着,不知是在欣赏雨中的风景还是在望向无尽的虚空:“我也觉得她们不像,但不知为何,我见着冯晓瑟,脑子里就想起菀心。”
想起春光明媚,两人在水榭里围着棋盘对弈;想起鸟语蝉鸣,她在玉兰树下穿花针;想起霜天红叶,她提笔在他画的荷花图上写下一首诗;想起白雪皑皑,一同欢笑着堆雪人做冰灯……
那样美好的时光,被一场火焚烧殆尽。
文皇后沉吟片刻:“也许是冯晓瑟和菀心一样,有着一副锦心绣肠。”
“宫里头聪明的女子太多了,菀心和她们不一样。”顿了顿,长恭帝的语气带着些许犹豫:“冯晓瑟,和她们似乎也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