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恭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冯晓瑟,说道:“勾引宫女,*乱宫闱,再加上杀人害命,施仲茂怎么也不会料到,有朝一日,他会落得与叶小景同样的命运。”
与叶小景一般被人冤枉却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么?叶小景为了保护家人,宁愿死也不敢说出真相。只是不知施仲茂是否有这份硬气,有这份担当,一肩扛了所有的罪名,以自己的性命换取家族的安宁。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叶小景的公道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得,只能说是身为棋子,无法自主的悲哀。
长恭帝勾着唇,淡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来施家会焦头额烂一阵子了。而你,也能借着施仲茂,脱了自己杀人的罪名。你做得很好,你想要的恩典,朕愿意给。”
冯晓瑟跪倒在地,恭敬地磕了一个头:“奴婢谢陛下恩典。平婕妤的凝香阁,有一名叫多福的宫女,她与我感情深厚。因为被绿玉责罚,所以她的身子已经无法再生育子嗣,求陛下开恩,将多福放出宫去,与家人团聚。奴婢斗胆,再求陛下,能否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对奴婢的父母兄弟多照拂一二。”
长恭帝默了默,好半晌,才开口道:“朕以为,你会求朕赦免了你杀人的罪过。”
冯晓瑟摇了摇头:“杀人偿命,我认罪。”
虽然施仲茂顶替成为了杀害绿玉的凶手,但宫里要处置一个奴婢的理由,是多种多样的,甚至不费吹灰之力的。
“此事以后再说。”长恭帝抿着唇道:“施家玉佩如今在何处?”
“为了安全,我将玉佩放在多福那儿。”
长恭帝沉吟片刻:“你先回去。所有的事,朕会派人处理。今夜风平浪静,你可记住了?”
“是,奴婢记住了。”
冯晓瑟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地回到住处。那是一间简陋的屋子,轻手轻脚地合上门,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平息静气,聚精会神地听了好一阵,外头鸦雀莫闻,半点声音也没有。
冯晓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背脊抵在门上,浑身冒出的冷汗早已经将中衣濡湿。
她还活着。
长恭帝由始至终是耐心的,和颜悦色的,但他身上有一股强大的气场,那是位尊者的威严,无形的压迫,让人不由自主地敬畏和听从。
从他口中得知父母兄长的消息,固然十分欣喜,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胆战心惊。父亲冯子康在都水监只是个无名小卒,既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也不是什么惊才绝艳,声名远播的才子。外放北省不过是个偏远之地的小县令,而长恭帝却对他及身边亲近的人了如指掌,这里头的缘由,是因为冯家?还是因为冯修容?着实耐人寻味。
回忆起杀死绿玉的情景,如若她未下狠手,那么此时躺在地上的,便会是她。她愿意认罪,认罚。但她同样贪恋生命,能活着,谁愿意去死呢?
说出施仲茂和平婕妤通奸,这是皇宫里最污垢,最秘密,最不可述说的隐情。如同一袭华丽外袍,里头爬满虱子,但只要不掀开,依旧美轮美奂。
冒险是值得的。
也许长恭帝收拾了施家,便会将她问罪;也许在长恭帝眼里,她就是个小蝼蚁,压根不值得耗费心神。
长恭帝金口玉言,想来多福再熬一段时日,便可以放出宫了。想到这里,冯晓瑟的心情少了两分凝重,多了两分轻快。
只是没料到长恭帝会这样的平静,好似山水画上的留白,又好似石上流淌而过的清泉,有一种莫名的,不可言喻的诡异。
皇宫侍卫,是守护君王安全的屏障,宫妃,是亲密无间的枕边人,经历了这样的背叛,他怎么能够不勃然大怒,怎么能够如此云淡风轻。
也许他早已经知道了。
也许他有意地纵容着那对忘乎所以的男女滑向更深的深渊。
也许他冷眼地等待着他们自取灭亡。
忍耐的过程是让人烦躁的,尤其是这个过程还充满了变数。而冯晓瑟递给他的楔子,恰到好处地让事情提早爆发。
冯晓瑟再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八面玲珑,勾心斗角,在皇宫里活着,可真是不容易啊。
冬尽春来。
春去夏至。
枝头的第一抹新芽生发成绿荫如盖,第一朵嫣红绽放出万紫千红。大自然就是那巧手的工匠,将尘世美景篆刻在四季轮回里。
午后,下起了雨。几声闷雷之后,雨越下越大,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冯晓瑟站在廊下,伸出手掌,接着屋檐淌下的雨水。水珠在掌心中聚拢,又很快地从指缝间流走。
四散的水雾,落在发梢,打湿了脸庞。沁凉沁凉的感觉,给这灼热的夏天,带来难得的清爽。
半年来,宫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是非的传播,从来不需要煽风点火。总会有热衷于此的人们,将若隐若现的真相,影影灼灼的猜想,描绘得活灵活现。
“冯书史,原来你在这儿啊。漂染坊那处人手不够,你快过去帮帮忙吧。”一个小太监站在不远处朝着冯晓瑟招手,尖尖细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冯晓瑟应着:“好,我就来。”
撑开油纸伞,走进雨中。接天连地的雨幕敲打在伞面上,噼噼啪啪的声响奏出轻灵的韵律,在无言的空寂中久久回旋。
元乾宫。
北书房。
紫檀书案上,朱砂墨,紫毫笔,一摞摞的奏折整整齐齐地码放着。长恭帝端坐椅上,将手里的奏折甩在书案上,脸色黑得像是木炭:“言之无物,一派阿谀奉承之词,可恶。”
太监总管吴名蹑手蹑脚地走近,躬身,道:“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长恭帝敛了敛怒气:“请皇后进来。”
“是。”
吴名殷勤地替文皇后打起水晶帘,压低声音说道:“娘娘,才刚陛下看奏折的时候,发火了。”
文皇后眼波一转,低叹口气:“都是些不省心的。陛下可用过午饭了?”
“用过了。陛下吃了小半碗粳米粥,几筷子清炒时蔬,便搁了筷子。”
文皇后点点头:“天气炎热,身体易疲劳,影响食欲,吴公公照料陛下饮食起居之时更要精心,不可疏忽了。”
“娘娘放心,奴才晓得。”
文皇后从未像其他嫔妃那样,动不动地就将金子、银票往吴名怀里塞,但吴名对她从不敢怠慢。他是先帝赐给长恭帝的奴才,伺候长恭帝多年,称得上是心腹之人,自然清楚文皇后在长恭帝心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采薇,这样大的雨,有事吩咐奴才走一趟便是,怎么亲自过来了?”长恭帝瞧见文皇后水蓝色的凤尾裙摆洇上斑斑点点的水痕,皱着眉问道。
文皇后笑着:“这场雨下得倒好,闷热了许久,如今爽快多了。”接过无名捧来的香茶,她对随侍在旁的宫人们说道:“你们先下去吧,本宫与陛下说说话。”
一室清幽。
“陛下,庶人宋莉莉的后事臣妾已经安排完毕,逐出宗谱,不立坟茔墓碑,不享后世香火,您看是否妥当?”
庶人宋丽丽,便是英婕妤。两月之前,因忤逆皇太后被褫夺了封号,贬为庶人,发配冷宫。十日之前,逝世。
长恭帝侧身站立在窗前,看着地上凝成一个个小水洼,倒影着花木的清晰轮廓,可当雨水纷纷扬扬地落下,水洼荡漾着圈圈的涟漪,水中的倒影渐渐模糊。人生想来也是如此,以为看得着真切切,岂知只是一重泡影。
“就这么办吧。”长恭帝淡淡地道。
对于英婕妤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她给皇家带来的耻辱,就算是挫骨扬灰,恐怕也难消长恭帝心头之恨。
文皇后心底有些黯然,一个个或许明媚,或许温柔,或许张扬,或许清纯的女子进到这个宫里来,或多或少地,都会变得疯狂,其中也包括了她自己。
这种疯狂,不是指神智的失常和疯癫,而是一种心灵上的,对于欲望的放纵和追求;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
犹记得英婕妤刚入宫,那怯生生的模样,一颦一笑中的温婉,像极了雨后初绽的水莲花。
正月十六清晨,绿玉的尸体被发现倒卧在雅清小溪,衣衫不整,手里紧紧握着一枚施家玉佩。御察司的仵作勘验过后,查实绿玉乃是溺水而亡,并且已非完璧之身。长恭帝震怒,派出他最为倚重,最为忠心的御林军十三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施家重重包围,施仲茂被活捉,投入天牢,从兵营回府欢度元宵的施旭鹏被困,不得其门而出。
冷宫发灰墙皮的一角,入目之处,让人心惊。深深浅浅,斑斑驳驳,有些地方甚至浸染着血迹,都是英婕妤用手指抠出来的三个字——施仲茂。而她并不知道,这个她到死都念着的男人,东窗事发之时,涕泪横流,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她的身上。
宫里的女人啊,求权势,求宠爱,求子嗣,归根结底,是为了自己和家族能够屹立不倒。只有求爱情,是最为不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