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时光
冯晓瑟不得不承认,长恭帝的做法,一劳永逸,切断了四侯所有的念想。而德妃也不再会为了大皇子做出极端的事情来。
“德妃,她如何会同意?”
“德妃,她是大皇儿的母亲。”
母亲,会为孩子做出最好的选择。
长恭帝低声道:“德妃为了大皇儿,放弃了所有的坚持,于她而言,无异于背叛了家族。将来,你多照拂她一些吧。”
“您谁都考虑到了,就是忽略了您自己。”
长恭帝笑笑:“其实朕所做的,都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能够心安。”
为了这个国度,他呕心沥血,临了,要求不过是心安。
冯晓瑟扑进长恭帝怀里,毫无仪态地嚎啕大哭,任由泪水洇湿了他的衣襟。
长恭帝轻抚着她的乌发,柔声道:“别难过。宫里有不少天才地宝,虽不如绝壁紫环神奇,但也都是灵药。神医说了,只要朕好好保养身体,活到四十岁不是问题。朕如今才三十岁,未来还长着呢。”
清楚地预见了死亡,平静地等待着死亡,还有什么比这更为残酷。
冯晓瑟点点头,抽泣着:“是,有神医在呢,陛下一定会好好的。”
长恭帝默了默,好似想起了什么,问道:“到底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使得瑟儿猜出了大皇儿假死。”
若是连冯晓瑟都能看穿,如何瞒得了精明的四侯。
冯晓瑟抬头,凝视着长恭帝:“没有,嫔妾没有觉察出任何异样,只是直觉,抑制不住的直觉。”
长恭帝是一个既绝情又用情至深的人。
“直觉……”长恭帝幽幽叹息。
夜深沉。
只有风的呢喃似乎在诉说着悲伤。
二皇子满月宴,马采女服毒死亡一案,不了了之。审刑司给出的结论是:马采女为了诬陷敏妃,服毒自尽。而她的侍女乐音,便就如同尘埃一般消失得无声无息,埋没在宫墙的角落里。
敏妃是清白无罪的,自然就从冷宫迁出,迎回毓秀宫。
马采女就像是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后宫这片宽广的湖泊,激起一朵涟漪,随之又平静如昔。
当宫里的人们换下夏装,换上秋衣,那位因病弱而年少夭折的大皇子似乎渐渐被遗忘,唯一将他深深篆刻在心底里的,也许只有他的母亲德妃。
自从大皇子过世之后,德妃变得异常沉默,她不再穿着颜色鲜丽的衣裳,也不再佩戴明艳奢侈的首饰,朴素,简洁,好似要将自己紧紧地隐匿在一片素净暗沉里。除了向皇太后和文皇后请安之外,她不再出现在任何人的视线里。长青宫设下了小佛堂,德妃日日诵经,抄经,仿佛脱离了红尘,超然于世外。
时光匆匆。三年过去了。
这三年中,日子一天天地过,事情一件件地发生,解决。
对于连国影响最为深重的,是皇太后的离世。
皇太后自千秋节之后,偶然风寒,身体便缠绵病榻,一日不如一日。长恭帝亲自侍奉汤药,守候在病榻前。遗憾的是,药石无力,皇太后溘然长逝。
皇太后宽仁慈善,对长恭帝有抚育之恩,教导之恩,虽然长恭帝并非皇太后亲生,但皇太后视如己出,两人感情十分深厚。她并不干涉朝政,然而对于连国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皇太后的离世,对长恭帝是个沉重的打击,他的精神不振,身体迅速地虚弱下去。
皇太后去世之后,因了承平郡王妃诞下小世子,淑宁太妃被承平郡王接出宫,前往郡王府奉养。
一次又一次的离别,皇宫愈发的清冷和寂寥。唯一鲜活的亮色,便是活泼可爱的二皇子了。
又过去了三年。
十月,迎来了第一场雪。
大片大片的雪花,搓绵扯絮,纷纷扬扬。
宫院深深,仿佛琉璃世界,美景无暇。
元乾宫。
太医院的太医们手提着医箱,脚步匆匆地赶来。把脉,用针,定药方,熬药,忙碌但有条不紊。虽然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但太医们的额头不约而同地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吴总管,你说父皇他会不会很难受?”
已经六岁的二皇子对于面前的场景并不陌生,最近这一年,几乎每隔两三个月,就会重复一次。然而当二皇子看到长恭帝脸色煞白,毫无知觉地躺在床榻上,纵然昏睡,也是眉头紧皱,牙关紧咬的模样,心中依然会觉得害怕和无助。
父皇。
是二皇子心目中天神一般的存在。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柔和而宽厚,无微不至;他严肃而坚定,默默地付出。人生中的艰难与坎坷,他独立承受,留给儿子的,是耐心的教诲和温暖的笑容。
吴名单膝跪在二皇子跟前,凝视着与长恭帝有七八分相似的脸庞,眼眶发红:“殿下别担心,陛下会好起来的。”
二皇子眼神坚定,重重地点了点头:“父皇一定会好起来的。”
童言稚语,让吴名心中倍感酸楚。他恍惚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大雪天,先帝牵着陛下的手,站在他跟前:“吴名,往后太子就是你的主子,你须得尽心伺候,忠心耿耿。”
那位笑起来如同月华神光一般灿烂的少年,如今即将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岁月如同一把锋利的刻刀,削去了所有的美好,只剩余嶙峋的残酷。
“吴总管,你怎么哭了?”
二皇子的小手搭在吴名的肩头,轻轻的,像是翻飞的羽毛徐徐地落下。
吴名一个激灵,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原来不知不觉时,已然泪流满面。他连忙抬起衣袖,匆匆地拭去脸上的泪水:“殿下,老奴该死……”
长恭帝病重,哭哭啼啼是犯忌讳的。
二皇子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你是在担心父皇,我懂。”
吴名闻言,鼻尖一酸:“谢殿下体恤。”
这时,殿门外头小太监高声通报道:
“皇后娘娘驾到。”
“敏妃娘娘驾到。”
二皇子快步地迎上前:“给母后请安。给母妃请安。”
跟在二皇子身后的吴名也连忙行礼道:“皇后娘娘万福。敏妃娘娘万福。”
“吴总管免礼。”文皇后担忧地望着躺在病榻上的长恭帝,说道:“三个月前,柔婕妤诞下三皇子,阖宫欢庆。陛下开怀,身体也有了起色,今日怎会又犯病了,而且来势汹汹?”
宦官不得干预宫廷之外的事物,尤其是朝政。吴名心里犹豫着,咬咬牙,还是说了:“来自户部的奏折很多,一连多日,陛下劳累到深夜,方才歇息。”
冯晓瑟皱眉:“户部?是有关与齐国的煤炭交易?”
吴名点点头:“敏妃娘娘说的是。”
连国的矿产资源非常贫乏,铁矿石、铜矿石、煤炭皆从邻国齐国购买。今年入冬早,连国对煤炭的需求大增,户部向齐国购买煤炭,不料齐国坐地起价,价格在旧年的基础上翻了两番。朝堂哗然,朝臣们纷纷谴责齐国的见利忘义,当中更为激进一些的,要求关闭两国边境,中断两国商贸。一时间,煤炭的市面价格飞涨,而其中又纠缠着齐国、连国围绕着煤炭交易的门阀世家的利益纷争。千丝万缕,处理起来相当的棘手。
“偌大的国度,大事,小事,琐碎事,都压在陛下一个人的肩上。”冯晓瑟叹了口气,回眸便见二皇子亮晶晶的眼睛正注视着她,柔声道:“珏儿今日怎么没上书房跟着太傅念书?”
文皇后慈爱,冯晓瑟严格,加之二皇子自小时,便由文皇后教养,感情上与文皇后更亲近些。见冯晓瑟问话,二皇子有些拘谨:“回禀母妃,今日父皇唤我来,帮着批阅奏折。”
二皇子五岁时,便开始批阅一些简单的、无伤大雅的奏折。字体生疏、稚嫩地在奏折上写着“可行”,“不可”,“知道了”。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但朝臣们也渐渐开始习惯并接受了二皇子一点点地融入了连国的最高权力。
文皇后问道:“已交午时,珏儿还未用饭吧?”
二皇子乖巧地点点头:“是。”
因为长恭帝病发,元乾宫一片忙乱,哪里还顾得上吃饭。
文皇后道:“让吴总管带着,先到偏殿用饭吧。”
二皇子摇摇头:“我想守着父皇。”
文皇后轻抚着二皇子的脸颊,说道:“父皇重要,珏儿的身体也重要。听话,先去用饭。”
“可是,母后,我不饿。”
二皇子眼中的执拗,与长恭帝何其相似。
文皇后眸色暗了暗,声音越发的温柔:“珏儿是父皇的希望,所以,一定要珍重自己,否则,父皇会挂心的。”
二皇子望了望病榻,垂下眼帘,孩子的心思总是纯真又脆弱:“母后,父皇会好起来么?”
“会的,父皇会好起来的。”
“是,母后,我明白了。”
所有的人都在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感,有时候就连悲伤,都是奢侈的。
终于,吴名开口道:“殿下,请随老奴来。”
二皇子一步三回头,终于还是跟着吴名离开了。
凝视着二皇子消失在拐角处的小小身影,文皇后和冯晓瑟对视一眼,看到了各自眼里的忧虑,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喂下的汤药起了效果,长恭帝的病情得到了缓解,虽然仍未从昏睡中苏醒,但急促起伏的呼吸已经变得和缓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