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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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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国。

长庆帝仁德三十五年二月。

初春。

经历了一场深冬的沉睡,光秃秃的枝桠上,悄悄地萌发出嫩绿的细芽。大地被第一缕春风滋润着,被第一场春雨沐浴着,焕然一新,处处散发着生机勃勃的活力。

皇城,毓秀宫。

乍暖还寒时分,细雨微微。整个世界好似蒙上了一层薄纱,有几分温柔,有几分清美。

豆青釉双头凤香炉,如同脂玉一般,光洁莹润,却已经搁置了许久,被孤零零地遗弃在一旁。宫室里,弥漫着浓重的药气。

已经过去的那一个新年过得并不太如意。

因着时年已是七十三岁高龄的冯太后病势沉重,许多庆典礼仪,都被删减,甚至是取消。

长庆帝格外忧虑,命太医院御医昼夜守在毓秀宫,并亲自照顾在太后病榻前,检方调药,亲侍饮食。

皇后亲自驾临西凤山蟠龙寺,在神像前点起三柱清香,祈愿连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企盼太后娘娘凤体康泰,寿比南山。

这一日,雨散云歇。湛蓝湛蓝的天空,明净而安详。

冯太后精神稍好,喝了小半盏羊乳,又吃了半碗小米粥。许久未曾下床的她由侍女扶着挣扎起身:“躺了这么些日子,人都好似生出了一股霉味儿,骨头酸疼酸疼的,还不如活动活动的好。”

玉娘一叠声地吩咐着:“快,把地龙烧热一些,备着热水,热毛巾,再拿个手炉进来。”

随侍的宫人们立刻忙碌起来。

冯太后笑着:“哪里用得着这样紧张。”

玉娘在冯太后的后背垫上一个软枕,仔细地掖了掖水貂绒被褥,然后又替她拢了拢花白的长发,以一支碧玉簪子挽成发髻:“虽然已经过了春分,可这天儿还是冷飕飕的,娘娘身子弱,可须得仔细些才好。”

冯太后坐定,微喘了几口气:“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这些事情就让丫头们做去吧。”

玉娘是冯家的家生子,与冯太后年纪相仿,自小侍候在冯太后身边,并跟随她进宫,到如今已经六十年。

玉娘依旧不停手地忙碌着:“奴婢的身体硬朗着呢,再伺候太后娘娘一千年,等您驾鹤飞升做神仙去了,我再歇息也不迟。”

冯太后嗔道:“你啊,年轻时不爱说话,锯了嘴的葫芦似的,怎么到了老了,反而俏皮起来。”

玉娘笑眯眯地说道:“太后娘娘今儿精神头好,奴婢们在您跟前凑凑趣,心里也欢喜。”

窗棱上糊着颜色鲜嫩的碧纱,远远望去,像是一片绿烟。

接过玉娘递过来的鎏金景泰蓝梅兰竹菊手炉,冯太后感概说道:“时光易逝,转眼又是春天了。玉娘,去年哀家亲手栽下的那株并蒂牡丹可开花了?”

冯太后心心念念的牡丹,是由陶城公主亲手培育的。培育成功后,由一队精锐人马,带着花匠并三株花苗,从凌国出发,千里迢迢,到达连国京城时,就只剩下一株还存活着。牡丹花开时连枝并蒂,寓意吉祥,十分的稀罕。

“娘娘可是有神通不成?昨儿早晨,娘娘亲手栽下的牡丹开花了,花朵又饱满,又雅致,实在是好看。人都说花草有情,定是娘娘凤体将要大安了,花儿也得了感应,盛开庆贺呢。”

听玉娘的一番话,冯太后高兴得眉目都舒展开来,一把掀了锦被:“走,咱们看看去。”

玉娘连忙上前,搀扶着冯太后:“太后娘娘,您想看花儿何必亲自劳动,奴婢让花匠把花枝儿剪了,插在珐琅彩燕纹玉壶春瓶里,送进殿来,您看可好?”

冯太后摆摆手:“花儿就该开在枝头上,花根吸取土地的养分,花儿才能常开不败,剪下来可就是死物了。何况宫里满是药气,仔细熏了这娇滴滴的花儿。哀家去花房,这几步路,还撑得住。

春日里正是出门踏青观景的好日子,我这辈子啊,就只有入宫前的日子过得松快些。如今老了,更是无法出宫去遍寻美景了,只好流连在这方寸之地罢了。”

冯太后一病多日,脸庞日渐消瘦,双眼深陷,脸色蜡黄,虚弱的模样让玉娘禁不住心里头发酸。

见气氛沉郁下来,玉娘不敢再往那颓废之处多想,笑着说道:“那株并蒂牡丹想来是天上下凡的牡丹花仙,要不然,哪里来那么大的福气,得陶城公主亲自培育,又得太后娘娘亲手栽种,亲自照看。看来,我也要与这花儿多多亲近,沾沾仙气儿也好。”

毓秀宫里的大宫女青翠也跟着凑趣:“玉姑姑,您天天跟在娘娘身边,亲近了娘娘的福气,如今又亲近着花仙儿的仙气儿。太后娘娘慈悲,将福气和仙气儿也给奴婢们分一些吧。”

说笑间,冯太后的心情也开朗起来,伸手指着她们,笑道:“往日里惯的你们不知天高地厚,如今竟拿哀家来玩笑。”

青翠跪在冯太后脚边,为她穿上厚厚的凤头棉鞋。鞋面上绣着祥云纹样,簇拥着金丝牡丹,很是精美。

冯太后起身,慢慢地走了几步,满意地道:“这鞋子很好,绣工出色,针脚均匀,又暖和又舒适,青翠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青翠笑着的时候,脸颊上浮起两个小酒窝:“谢太后娘娘的夸奖。”有了这一手针线,将来年纪到了,出得宫去,日子也能过得红红火火。“年前,奴婢为太后娘娘缝制了几件新衣裳,今儿的天气清爽,配着那件朱红色撒遍地金绣松鹤纹的大袍最相宜。娘娘就赏奴婢一个脸面,试试新,可好?”

冯太后对宫人们并不苛刻,所以青翠在她面前也不拘束。

“既如此,就把衣裳拿出来,哀家可是有言在先,若是针线不精致,哀家可是不依的。”

“是,青翠谨遵娘娘懿旨。”青翠俏生生地应着,随即去准备冯太后梳洗的一应器具。

太后出行,哪怕是在皇城的御花园里,也必须备齐了出行的仪驾。五色华盖、团扇、唾吁、水瓶、香炉、食盒、金椅……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御花园而去。

御花园。

亭台楼阁高低错落,水木花石疏影横斜。

在飞檐斗拱红墙黄瓦之中,一座透明的巨大的玻璃花房尤为引人注目。玻璃花房占地约莫半亩,高两丈,是陶城公主为了冯太后而专门派人建造的。

透明的玻璃墙,透明的玻璃瓦,皆从千里之外陶城的琉璃工坊送来。陶城琉璃工坊如今能够大批量地生产玻璃,使得玻璃再也不是稀罕的物事,普通的老百姓家里,也能有一两样的玻璃器皿。

有阳光的时候,整间花房明晃晃的,好像镀上了一层金边,闪耀得让人不敢直视;下雨的时候,水汽蒙在玻璃上,滴滴答答,好似一首婉转的歌谣。

花匠们早已经等候在花房门前,一件冯太后的仪驾,马上齐齐跪倒请安。

玉娘和青翠一左一右,搀扶着冯太后走下步撵。

“起来吧。”冯太后的声音柔和又带着威严。

“谢太后娘娘。”

花匠们将头垂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眼角的余光只能瞥见宫女们那随着脚步轻微摆动的裙摆。

花房里暖意融融,生机盎然。有种在花盆里,娇媚玲珑的兰花、文竹、红掌……还有种在土地上,自由奔放的紫薇、玫瑰、菊花……

绝色牡丹应好在,为谁还发去年枝叶。

宫人们摆好了圈椅,圈椅铺上了厚厚的灰鼠皮毛,一看就让人觉得暖洋洋的。冯太后悠闲地坐着,伸手抚上花瓣,只见牡丹花色淡黄,呈现出波浪一般的形态,花瓣还上带着星星点点的水珠。

“真好看。端庄华贵,雍容博大,也只有牡丹,才配得上花中之王的称号。”冯太后一边轻嗅牡丹的清香,一边感慨道:“看着这花儿,我就想到了锦儿,她已在凌国生活十年了吧。

她跟随凌少卿远走,离开燕国,燕国皇室即刻宣布太子妃病重离世。私下里都知道锦儿与凌少卿的关系,可毕竟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堂堂连国镇国公主,位比亲王,封地陶城,却落得个无名无姓,锦儿到底委屈了。

当年锦儿出生后,被抱到毓秀宫。香香软软的小婴孩,转眼间长大,已经为人妻,为人母。时光匆匆啊,花会再开,春会回来,人却永远不会回到昨天。”

玉娘弯下腰,在冯太后耳旁轻声地:“公主和大祭司年前就已经动身回来了。大雪山飞雪连绵,听说积雪都到了膝盖上,所以行程耽搁了。公主遣来的送信使前儿已经到了京城,一路跑坏了六匹马,强行翻越大雪山时还冻伤了脚趾。

送来的书信上说,公主和大祭司已经越过大雪山,到达北省平阳城稍作休整,便往京城来。估计还有五日,就能到达京城。娘娘很快就能和公主见面了。”

冯太后点点头,抬手接过花匠双手捧着的棉帕。棉帕温温的,湿湿的,冯太后轻捻着一片花叶,仔细地擦拭着。花叶脉络清晰,擦拭过后,泛着油光,宛如一块碧绿的翡翠。

“我这一辈子,经历过了荣华富贵,却也青年丧夫,中年丧子。人生到底是不是一场梦?命运是不是有迹可循?

都说逆天转命,须得夏日飞霜,河水倒流。上天是公平的,哪怕逆天转命,人生还是会有缺憾,世事难全啊。”

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冯太后已经从豆蔻少女变成了古稀老人,但东麟山普度庵无心师太的话,依然深深地篆刻在她的心里,日日无法忘怀。

无心师太说,冥冥天意,自有定数。施主窥探了天机,是上天赐予的缘分。逆天改命,焉知不是天数之合?心念一动必会有果报,施主也许会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失去人生最为珍贵的。

人生最为珍贵的,是男女之情?是天伦之乐?

人生的得与失,该用什么来衡量?

这一生,有遗憾,但是不后悔。

玉娘伺候了冯太后一辈子,很明白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应该紧紧地闭上嘴巴。

“我如今心中牵挂的,唯有祯儿和锦儿。

三皇子弘韬中正平和,眼看羽翼已成,其母殷贵妃的母族殷家行事低调,但在军中有着超凡的影响力;大皇子弘策性子爽朗,愿为贤王,尽心辅佐;二皇子弘筹狡猾多智,虽有后族赵家的支持,但已不能构成威胁。

祯儿年岁渐长,祛除了浮躁之气,如今行事,能算得上是有勇有谋。他与弘韬交好,且与殷家老太爷殷赫有师生之谊,镇西军和骁虎营被他牢牢掌握在手里,我可以放心了。”

“锦儿啊。”冯太后长叹一声:“她从小骄纵,我也舍不得拘了她的性子。如今她孤身一人在大雪山的那一头,想见一面都不容易。

除了自己之外,她能依靠的就只有凌少卿了。我曾见过最痴心的男人,让人动容;也曾见过最薄幸的男人,让人齿冷。好在锦儿与少卿共同经历过患难,相守的日子得来不易,懂得珍惜。如若不然,以少卿一半的连国血统,我是要留下他的,断然不会让锦儿随他到凌国。”

玉娘想了想,说道:“娘娘,仙娘回到凌国之后,一直跟随在公主身边,她的来信说,公主在凌国过得很好,大祭司对公主视若珍宝,小公子聪慧,小小姐机敏,娘娘您就放心吧。”

冯太后眼睛里看着花,心思却飞得很远:“俗话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能为孩子们做的我都做了,能教的我也都教了。无论是否放心,我始终是要走在他们前头的。惟愿苍天保佑我的孩子们吧。”

一旁的青翠到底年轻,忍不住,眼泪就落下来。在主子面前哭泣,可是大忌讳,青翠连忙抬起衣袖,匆匆地擦拭着濡湿的脸庞。

玉娘也是红了眼眶:“娘娘,您的一片苦心,安东王和陶城公主定然能够感受到。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可别再说这些让人伤心的话了。”

冯太后凝视着玉娘,只见她头发斑白,颧骨处长出了星星点点的褐斑,只有背脊,一如年轻时那般挺拔。初见时,玉娘醇和而又倔强的眼神,经历了岁月的风霜,早已经变得洗练豁达。

“玉娘,我记得你来到我身边伺候我的时候,只有十一岁,当时你是母亲身边的三等丫头。

母亲对我说,玉娘性子沉稳,为人忠诚,虽然少些机变,但能吃苦,是个靠得住的丫头。

六十年了,你为我辛劳一生,几乎是用生命印证着当年母亲下的断语。我看,你不如出宫去吧,祯儿府上正缺一个有资历的老供奉,替他看管王府事务。若是你嫌王府太过喧闹,不够清静,哀家记得你还有两个侄儿,一个在京城为官,一个外放州县,都是实在的孩子,你想跟着哪一个?你也老了,很该享享清福了。”

玉娘含泪带笑:“娘娘,玉娘哪里都不去,就要跟在您身边。当年苑娘、仙娘、姝娘,加上奴婢四个,被老太太送到您的身边,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就只剩下奴婢一个人。

您在毓秀宫,玉娘也在毓秀宫;您驾鹤仙去之后,玉娘就在皇陵旁边盖一间草庐子,日日守着您。”

冯太后心头酸楚,六十年的感情,早已经如同亲人一般。

“玉娘啊,你这是何苦。”

“娘娘,玉娘不苦,玉娘高兴,今生能得娘娘看重,是福分。”

冯太后与玉娘融融细语间,赵皇后带着满后宫的嫔妃,声势赫赫地走进花房。冯太后自打生病之后,拒绝了后宫妃嫔的请安。好不容易太后露面了,自然要紧赶着表达孝心。

赵皇后盈盈而拜:“臣妾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众嫔妃齐声:“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衣香鬓影,偌大的花房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冯太后心中不悦,难得的宁静时光,就这样被生生打断了。却还是微笑着:“免礼。”

玉娘屈膝,朝赵皇后行礼:“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赵皇后连忙上前,虚扶玉娘手臂:“玉姑姑不必多礼。你伺候太后娘娘可谓是劳苦功高,我和陛下都十分感激。”

说着,赵皇后褪下手腕上水头极好的一个翡翠镯子,放到玉娘手上。

玉娘接过,后退一步,声音平稳,态度恭谨地道:“奴婢谢皇后娘娘赏赐。照顾太后娘娘乃是奴婢的分内之事,不敢邀功。”

赵皇后赞叹:“到底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老人,守规矩,懂礼数,实在是叫人敬重。”

这时,殷贵妃轻笑着走上前来。她身着荔枝红色绣团花五彩凤凰棉绫褙子,大镶大滚紫貂毛,橘色凤尾裙,飞仙髻上插着一支点翠六尾大凤钗,大凤钗两边,各饰一支飞凤金步摇,滴水状的玛瑙随着她的步态,有节奏地摇曳着。

殷贵妃实至名归,贵气逼人。通身的气派,让站在身边的赵皇后也逊色三分。

“太后娘娘,嫔妾昨儿给您送的鸽子汤,不知道您可还喜欢?”殷贵妃殷勤地问道。

殷贵妃在后宫内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尊贵,她的脸面还是要给的。冯太后笑着:“汤鲜味美,哀家吃了一些,觉得不错。”

殷贵妃喜笑颜开,拍着手道:“太后娘娘喜爱嫔妾亲手做的鸽子汤,看来是嫔妾孝心虔诚的缘故。我这道鸽子汤,用的是玉米喂养才刚一个月的乳鸽,最是鲜美滋养。汤里头还加入了枸杞、人参、黄芪,最是滋阴补气。”

殷贵妃话音刚落,就被赵皇后瞪了一眼,抢过话头:“太后娘娘,弘筹今日亲手做了枣泥山药糕,已经派人给您送到毓秀宫了。就连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未曾吃过弘筹亲手做的食物呢。弘筹还专程到太医院请教,听御医说,您久病虚弱,最适合吃红枣、山药,既可以补气血,又可以健脾胃。”

冯太后慈祥地:“弘筹有心了。”

赵皇后的脸庞笑成一朵花,声音也越发温柔:“太后娘娘,弘筹心里惦记着您。他在佛前许愿,吃斋茹素三年,只求太后娘娘身体康健。

陛下前些日子派遣弘筹到兵部当差,听弘筹身边的人说,他负责审查军需钱粮,开支状况。谁知弘筹到了镇南军驻地,镇南军将军却极不配合,他……”

冯太后打断赵皇后的话,淡淡地:“哀家老了,朝堂的事早已经不过问。如今日日悠闲,享享清福便罢了。”

殷贵妃清脆的声音响起:“正是呢。朝廷的事情自然有朝廷的大人们操心,他们拿着俸禄,就应该尽本分。太后娘娘身体不适,定要清清静静地修养才好。”

冯太后神色不变,给了殷贵妃一个赞赏的眼光。

赵皇后尴尬极了,讪讪地:“是臣妾考虑不周。”

殷贵妃脸上闪过一抹嘲讽的笑意,不理会赵皇后,转而回身,走到一位清丽的妇人身边,拉着她的手,笑道:“淑妃妹妹快来看看这牡丹花儿,并蒂连枝,在咱们御花园里,是独一份,多鲜艳,多喜庆。也只有锦儿这样有福气的人儿,才能培育出这样吉祥的花儿。”

林淑妃是陶城公主云锦的母亲,位列四妃之一,深得长庆帝宠爱。

林淑妃浅浅地笑着,温言细语:“贵妃姐姐谬赞了,锦儿那是小聪明,若是论福气,自然是太后娘娘洪福齐天,嫔妾们都要仰仗太后娘娘的恩德。”

淑妃说完,不着痕迹地脱开了殷贵妃的手,很明显,她并不想涉入到殷贵妃和赵皇后的纠葛里。

冯太后冷眼看着,赵皇后和殷贵妃同样是世家大族嫡女出身,自进宫后,两人就开始争斗不休。亲自出手,培植亲信,控制傀儡,今日你把我推下河呛了两口水,明日我就能让你崴了腿小半个月都无法承宠,可谓是手段丰富,花样百出。

不过赵皇后和殷贵妃很有默契,始终将争斗控制在冯太后和长庆帝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并且乐此不疲,越斗越精神,越斗越欢乐。只能叹一句,后宫里的女人,都是太寂寞了。

由于嫔妃众多,人人涂香脂,抹香粉,花房里植物的清香早已经被一股奇异的味道所掩盖,加上空气不流通,冯太后渐渐觉得胸口憋闷,呼吸困难,心脏好似被一只大手紧紧拽着,十分难受。而嫔妃们又频频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时有回声在花房里飘荡,冯太后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令人烦躁不安。不多时,便头疼不已,连眼前的事物,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玉娘一直在关注着冯太后,见她手捂上胸口,额间浮起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顿时觉得大事不好,顾不得礼仪,颤着声问道:“太后娘娘,您怎么了?觉得哪里不舒服?”

赵皇后见状,愣住了。今日原本想着带领后宫嫔妃向冯太后请安,一来,压一压殷贵妃日益嚣张的气焰;二来,为了让二皇子弘筹在太后面前露露脸,表表孝心。难道竟然惹出了大麻烦?

赵皇后很快回过神来,哪里还顾得上与殷贵妃的明争暗斗,高声地吩咐着宫人们:“快,将太后娘娘的步撵抬过来,送娘娘回毓秀宫。

你,快去太医院,请御医。

你,快去议政殿,请陛下过来。”

花房里顿时乱作一团。高位的嫔妃悄悄地往宫外传递消息,低位的嫔妃则是躲在角落里,不敢多搀和。

晴好的天气突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犹如千针万线,连绵不断。

当夜,冯太后的病情急转直下。

长庆帝从侍候冯太后的宫人口中知道了白天发生的事情,他满腔的担心都化为怒火,发泄在以赵皇后为首的后宫嫔妃身上。

“太后娘娘精神稍好些,想去看看花,散散心,你们凑什么热闹?三个女人一台戏,好好数数,你们能够唱几出?往日里我不理论,倒越发的放肆。太后娘娘这样的身体,能够经得住你们敲锣打鼓,吵闹不休吗?

连国以孝治国,太后娘娘就是被你们这群不知所谓的女人给气出病来。若是传了出去,朕还有何脸面面对子民,面对天下。

滚!全都给我滚到佛堂里去,抄经念佛,为太后娘娘祈福。”

长庆帝拂袖离开,留下一群嫔妃心有余悸。

两个小兵身着绢布甲,手握红缨长矛,笔直地站在城门两旁。

中京城热闹繁华。

城外庄子上的农家,一大早就跳着担子,担子上装满了新鲜的蔬菜、果子,进城售卖。待到午后货物售罄,再满足地挑着空担子装着铜板子出城回家。

路上偶尔遇见了熟人,便唠唠张三的女儿嫁人了,女婿是个秀才,将来说不准出息了,女儿也能做个官太太;说说李四的儿子娶了媳妇,媳妇是个能干的,能做一手好菜。日落西山,一天的时光,就这样匆匆地过去了。

一阵紧似一阵的马蹄声传来。

正在城楼上梭巡的校尉脸色一黑,最近天下太平,也并无天灾发生,没有急报,就连朝廷的驿使进入京城,也必须下马而行。

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在京城附近策马狂奔?

远远眺望,只见两匹石青色的骏马,一路踏起沙尘滚滚。两匹马后头,距离约莫三丈,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紧紧跟随。枣红马上那人身后还背着一杆旗子,旗子在风中犹如波浪摆动。校尉定睛一看,旗子上写着一个硕大的“凌”字。

校尉转身,冷不防地踹了身边陪着看热闹的小兵一脚:“快,带上守城令牌,骑马去宫门禀报,陶城公主回来了。”

小兵得令,连滚带爬地跑到马厩,急匆匆地挑了一匹马,跳上马背,就往皇城奔去。

守门的小兵早已经将城门附近的人们驱散开,给三匹马留下了足够宽阔的道路。

骑马的人不停地挥舞着马鞭,催促着马儿快跑。骏马飞奔,仿佛撕裂了风,卷起地上的残叶,呼啦啦地吹拂着街道两旁的人们。

卖肉的屠夫双手叉腰,大大咧咧地:“这谁啊?骑马了不起啊?卫兵们也不管管。”

一个中年男子从酒馆里走出来,只见他背对着大街,正拱手与朋友们道别,三两步之间,脚踏在街面上。

“危险。”

“快躲开。”

“跑马来了。”

好心的人们在急切高声提醒着,声音杂乱无章。

中年男人有些迷茫,抬眼一看,几乎要吓晕了过去。

两匹骏马近在眼前,铜铃似的眼睛,闪闪发光,妖异得不像凡间之物。他几乎能够感受到马鼻喷出的热气,那速度,那分量,踩断两根肋骨,就已经是幸运。

软鞭飞旋,从天而降。

众人又是一片惊呼,目不转睛,原来软鞭是由骑在其中一匹石青色骏马上的男人甩出,只见他身着墨青色长袍,脸如冠玉,目似寒星,背上还负着一个包裹。

软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卷着中年男人的腰,将他一带,一推,中年男人被一股强大的力道裹挟着,稀里糊涂地转了两圈,一屁股摔倒在街角的墙根下。

惊魂未定,中年男人将手伸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然后从头一直摸到腰部,证实完好无损,才哆哆嗦嗦地站起身,走了两步,这才回过魂来,指着骏马远去的方向,破口大骂。

骑马的人自然不理会中年男人的叫骂,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再快一些。

所有的人都知道,冯太后已然油尽灯枯。

长庆帝、大皇子弘策、二皇子弘筹、三皇子弘韬、安东王连祯,齐齐守在冯太后的床榻前。

弘韬手捧着玉碗,跪在床榻前,苦苦地劝着:“皇祖母,您就吃些药吧。三口,咱们就吃三口,好不好?”

冯太后摇摇头,力微气衰:“哀家不想吃,这药太苦了。”

同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许多次,冯太后就是固执地不肯吃药,弘韬很无奈,叹息地垂下头。

一旁的弘筹拍拍弘韬的肩膀,接过玉碗:“皇祖母,这药不苦的,太医往里头掺了蜂蜜,可甜了,不信您试试。”

说着,弘筹拿起玉匙,乘上药汁,送到冯太后嘴边。

冯太后皱眉:“不吃,拿走。”

“皇祖母,您还记得锦儿出京之前,曾经嘱咐过您,好好吃饭,好好保重身体。如今您生病了,不吃药可不行。锦儿马上要回京了,听说把小外甥、小外甥女也带回来了,您得养好了身子,抱抱重孙子才是。”

冯太后暗淡的眼眸闪动着些许华光,似是清醒,似是迷茫:“锦儿要回来了?”

弘筹轻声地:“锦儿回来了。皇祖母,您听,有马蹄声在响呢。”

冯太后侧着头,支着耳朵,很努力地聆听着,许久,才眉开眼笑地:“听见了,听见了。哀家的锦儿果然回来了。”

弘筹再次将药汁送到冯太后嘴边,这一次,冯太后没有拒绝,乖乖地张开嘴,将药汁吞了下去。

只吃了几口药,冯太后似乎困倦极了,眼睛合上,便睡了过去。

弘筹将玉碗交给玉娘,自己为冯太后掖了掖锦被,凝视着老人平静的睡颜,鼻头发酸。

如今的弘筹,对冯太后怀着深深的孺慕之情。说到底,他已经失去了许多,如果连亲情也失去了,就一无所有了。

他知道,从他算计刺杀云锦的那一刻,他与皇位就已经无缘。父皇不会允许同根相煎的人坐上那个位子。连血亲的兄弟姐妹都无法善待,又如何能够善待天下百姓?为了掩盖一个错误,而犯下另一个错误,可谓是一步错步步错。

那件事之后,冯太后时时地召他进宫,有时是下棋,有时是品茶,闲谈间,弘筹却领悟到了许多道理,有些甚至是先生不敢也不能教给自己的。

弘筹其实很羡慕云锦,她可以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不需要日日苦读,而母后说,要想得到父皇的宠爱,就必须挖空心思地着力表现;她可以窝在皇祖母的怀里,不需要维持僵硬的姿势,而夫子们都说,那是天日之表,是皇室优雅的典范;她可以任性地哭,任性地笑,不需要压抑自己的情感,而幕僚们说,要想成功,就必须心够狠。

看多了云锦与皇祖母,与父皇,与淑婉夫人的相处,弘筹心里暗暗地想,也许普通家庭,就是这样的,相互关心,相互温暖。

弘筹自己是放下了,可是身边围绕着的人,不但怂恿着他与兄弟们争斗,甚至自己人和自己人先闹起来。思及此,弘筹心中苦涩,都想要从龙之功,可从龙之功哪里是这么好得的。

长庆帝眼中难掩悲伤,沉郁的声音打断了弘筹的思绪:“上官天青已然束手无策,御医们也说,太后娘娘远行,就在这一两日。传令宫里各处,做好准备吧。”

冯太后不是长庆帝的生母,她是长庆帝的皇兄,先帝长顺帝的生母。他们是名义上的母子,是对手,同时也是盟友。多年的朝夕相处,那份感情,也许能够称之为默契。

连祯满脸憔悴,眼下一片淡淡的青灰色。他沉吟片刻,说道:“陛下,皇后娘娘和各宫娘娘如今还在佛堂里,宫里始终需要主事的人,您看是不是……”

弘筹和弘韬对视一眼,很快又将视线分开,身为儿子,为母亲说话天经地义,可是冯太后的病情在众嫔妃的骚扰下加重,是不争的事实。长庆帝正在气头上,说多错多。

果然,长庆帝烦躁地挥挥手:“让魏川去打理。至于皇后她们,就在佛堂里头呆着,省得闹心。刚刚弘筹提起锦儿,太后娘娘才乐意吃药,可见心里惦记着。锦儿何时才能回到京城?”

“回父皇,”弘策开口说道:“皇祖母病危,我已经命五城兵马司派出信使,给锦儿送信,此时她应该往京城赶。”

无论贫穷或者富有,无论卑贱或者高傲,面对死亡的时候,只有无可奈何。

长庆帝揉了揉发疼的额角:“希望锦儿能够赶回来见太后娘娘最后一面,否则,将会是永远的遗憾。”

皇城近在眼前,守门军士接到报信,早已经将宫门打开。

骏马毫不停歇,一鼓作气地跑了进去。待到马蹄声越来越远,宫门才又缓缓地关闭。

长庆帝几人枯坐着,面前摆着几只茶杯,里面的茶水早已经变冷。没人说话,也没人敢上前打扰,气氛宁静得有些压抑。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划破静谧。冯太后脸色苍白如纸,上气不接下气,神情非常痛苦。

长庆帝一个箭步跃到床榻边,先将她搀扶着坐起,又轻拍着后背为她顺气,待她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接过玉娘递来的参茶,喂她喝了一小口,见她缓缓地咽了下去,才轻声地问道:“太后娘娘,觉得好些么?”

冯太后勉力支撑着身体,点点头:“好些了。”环顾四周,冯太后问:“锦儿呢?怎么还不见她?”

连祯将靠枕垫在冯太后身后,强颜欢笑道:“皇祖母,您好生歇着,锦儿马上就到了。”

“嗯。”

冯太后半躺半靠着,目光涣散。她吃力地动了动身体,期盼的目光望向毓秀宫宫门的方向。

那里依旧一片空空荡荡。期盼最终归于失望。

冯太后依依不舍地将视线收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疲惫地又闭上双眼。

一刻钟之后,当冯太后缓缓地睁开眼睛,双目深邃,光芒流转。精神气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所有的人心中皆是一沉,这分明是回光返照。

“玉娘,为哀家正衣冠。”冯太后的声音低弱却充满威严。

玉娘强忍着眼泪:“是,娘娘。”

侍女们将冯太后从床榻上扶起,站定,玉娘先为冯太后梳理长发,挽成整齐的发髻。随后冯太后双手平伸,绫罗黑底泛着金属光泽的太后冕服在她身后展开,犹如巨大的翅膀,冕服以金丝银线绣着山川湖海,飞龙行雨,凤凰骊天;璀璨的宝石,恰如星辰,点缀其中。

三名侍女跪着,整理冕服巨大的裙摆。玉娘小心地扣上腰带,腰带上佩戴着云龙金钩白玉佩。

太后冕冠乃是飞凤双龙冠。顶部正中一只展翅飞凤,口衔珍珠,飞凤下是一朵盛开的红宝石牡丹。两侧各一条飞龙凌驾祥云之上,口衔玛瑙珠串。冕冠饰以黄金、珍珠、宝石、翡翠,华贵非凡让人不敢直视。

冯太后轻抚着袖口的万字花纹,目光深沉,仿佛自言自语地:“这件大衣裳,哀家许久没有穿过了。”

玉娘带领着侍女们匍匐在地:“太后娘娘母仪天下,凤骨龙姿。”

冯太后端坐于凤座之上,气势凛凛,一如当年尊封圣母皇太后时的肃穆傲然。

长庆帝带领着皇子们跪在冯太后下首,聆听这位对连国举足轻重的老人最后的懿旨。

“先帝长恭为连国呕心沥血,先帝长顺为连国勇往直前。长恭帝仙逝之前,给哀家留下口谕,令哀家替他看管连国锦绣河山。长顺帝仙逝之前,请哀家为他完成未竟的事业。

哀家不敢说自己大公无私,但在大是大非上,在国家利益上,哀家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儿连琪,继承长顺帝位以来,惟日孜孜,无敢逸豫。众皇子皇孙,皆是天资聪颖,堪为国之栋梁。文武群臣,恪尽职守。盼各位能够摒弃前嫌,同心协力,将祖宗事业发扬光大,为子孙后代铸造更为强盛、更为安定的国度。”

众人俯首,恭肃,待得冯太后最后一个字音尘埃落定,齐声说道:“谨遵太后娘娘教诲,必定铭记,一刻不敢忘怀。”

“起来吧。”

冯太后见弘韬满脸泪水,和缓地笑着:“傻孩子,怎么哭鼻子了?哀家心事已了,即将远行追随先帝长恭的脚步,该为哀家感到高兴才是。”

“皇祖母……”弘韬带着哭腔,卡在喉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连祯双目泛红,死死地咬着牙根。弘策、弘筹沉默着垂下头,借以掩饰眼中的泪水。

冯太后怜爱的目光缓缓地从他们身上扫过:“都是哀家的好孩子。”

“皇祖母,皇祖母。”

人未到,声先至。随后,一个身影带着清风的冷意,冲进寝殿。

众人同时松了一口气,云锦回来了。

冯太后脸上满是欢喜,张开双臂:“锦儿,哀家的锦儿回来了。”

云锦风尘仆仆,连貂皮大氅都未来得及解下。一头扑进冯太后怀里,哽咽着:“祖母,不孝孙锦儿回来了。”

冯太后紧紧地搂着云锦,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眼角的余光瞥见紧随云锦走入寝殿的凌少卿,忙问:“孩子们呢?”

凌少卿先是躬身施礼,然后才回道:“回皇祖母的话,我和锦儿接到大哥的消息之后,先行骑快马赶回。孩子们跟随着大队人马,估摸着明日午后就会到了。”说着解下背上的包裹,对冯太后说:“孩子们极想念外曾祖母,写信、画画,以慰慈心。”

“快,给哀家看看。”

包裹里不但有一大叠折得方方正正的宣纸,还有装在白瓷盒子里的小点心、俏皮可爱的小玩偶、惟妙惟肖的小泥人、系着络子的玉佩、龙眼大小的珍珠……

“这是……”冯太后不解。

凌少卿笑着解释:“这些都是孩子们喜欢的物事,他们说好东西要与老祖宗分享。”

冯太后乐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好孩子,得了好东西还惦记着哀家。等孩子们来了,你替我告诉他们,老祖宗给他们留下许多好东西,他们一准儿喜欢。”

宣纸上的画线条简单,充满童趣,字却是有点糟糕,歪歪扭扭,有些还带着厚厚的墨团。宣纸的末端,有两个手印,一大一小,煞是可爱。

冯太后笑得合不拢嘴,仿佛透过宣纸,看见两个白白嫩嫩的胖娃娃,握着笔,皱着眉的可爱小模样。随即又带着微微的失望,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墨印:“祖母时日不多,怕是无缘相见了。”

云锦闻言脸上满是惊惶:“祖母您别说丧气话,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上官天青呢?他在哪里?我把凌国和积雪谷里最好的药都带来了。等您痊愈,锦儿就带您出宫,我看这次谁敢阻拦?

我们先去陶城,那里的日落特别美;再去北省,大雪山虽然冷得叫人发抖,但是景色很壮观……祖母,锦儿舍不得您……”

说道最后,云锦已经语无伦次,泪流满面。

冯太后慈爱地笑着,眼里闪着泪花,双手托捧着云锦的脸,细细地端详着:“锦儿,祖母也舍不得你。可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规律,锦儿不要过于悲伤。

锦儿,祖母要谢谢你。长顺帝殇,是祖母人生最为黑暗的时刻。因为有你,从嗷嗷待哺到牙牙学语,从学步到开蒙,你陪伴在祖母身边,重又给祖母带来了希望。

祖母心里安乐祥和,也许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另一个开始。”

云锦狠狠地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天上月儿弯弯,地上花儿香香。我的小娃娃,是个福宝宝。福里生,福里长,从小就把福来享;天上月儿弯弯,地上花儿香香,我的小娃娃,是个福宝宝。勤识字,会读书,一考考上状元郎……”

冯太后轻轻地哼唱起一首歌谣,低沉沙哑的嗓音,熟悉的旋律,串起记忆中的旧时光,轻飘飘地滑过心尖。

犹记得云锦婴孩时,与别的孩子不一样,她白日安静乖巧,一旦入夜,便放声啼哭,甚至通宵达旦。冯太后总是心疼地把云锦抱在怀里,徐徐地摇晃着,唱着歌谣。夜幕四垂,她的剪影印在茜纱窗下。每当这时,云锦便会停止哭泣,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她,然后在这无限深情的曲调中安然入睡。

那个时候的她,美丽,年轻。如今,她老了,累了。

声音越来越浅,断断续续,最终消失。

云锦只感觉到头顶上温暖的手,缓缓地滑落。心头一惊,下意识地握住冯太后的手臂,摇晃着:“皇祖母您怎么了?皇祖母您醒醒。”

冯太后双目紧闭,唇边一抹隽永的微笑,依旧是那么的慈祥。

长庆帝走到云锦身边,止住她手上的动作,语带哽咽:“锦儿,太后娘娘已经仙逝了。”

有一瞬间,云锦脑海里一片空白。

穿越而来,满心忐忑。是她给予了云锦最珍贵的关心和爱护;是她鼓励着云锦走出皇城,追寻新生活;是她教诲着云锦人生的智慧,从容面对艰难坎坷。

她离开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冯太后的爱,是涓涓细流,引领着云锦,渡过人生中最美好却又是最叛逆的青春年华。当她年老体衰,孤独寂寞,连步行都需要依靠拐杖的的时候,自己又在哪里?

忽略太多、太多。再坚强的人,也需要亲情的慰藉,也需要精神的陪伴。

心头仿佛渍了盐的伤口,钝钝地疼。

云锦猛地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皇祖母……是锦儿的错,这些年锦儿只顾着东奔西跑,未能侍奉在您的身边,把您一个人孤伶伶地留在宫里……是锦儿的错,我回来得太晚了……”

众人大惊。

凌少卿忙上前,扶着云锦的肩:“锦儿,灵魂自有去处。皇祖母一生功德无量,自然能够登上九天极乐。你这样伤心痛苦,让皇祖母怎么能够放心离去。”

听了凌少卿的话,云锦牙齿紧紧地咬着唇,压制着不让自己发出悲音,唯有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停地滴落。

长庆帝心疼地抚着云锦红肿的脸颊,说:“长辈们最大的希望,是儿孙们平安幸福。祖母不会责怪你,锦儿不要自责了。”

距离上一次回京省亲相见,已经三年了。父皇脸上的皱纹愈加深刻,根根银丝般的白发已经将黑发遮盖,只有那一双眼睛,依旧那样明亮而温和。

父皇也已经老了。

锥心之痛几乎要让云锦无法承受,她猛然惊觉,在她不曾留意的时候,时间已经悄悄地带走了许多的珍贵。她低低地喊了声:“父皇……”

长庆帝张开双臂,将云锦拥进怀里,如山一般的坚定无声地安慰着云锦。

仿佛听到了星辰坠落的声音,它划破天际之时,绽放的璀璨光芒,点亮了整个夜空。

二月二十八,冯太后逝世。冯太后一生,辅佐三朝皇帝,风雨沧桑,德高望重。尊谥曰端正荣成宣德慈和奉天辅圣敏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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